次日,初一當晚,崔璟召集了麾下心腹部将及謀士,入帳中議事。
衆人到時,隻見帳内坐着的不止大都督一人,還有一位青袍少女。
這青袍少女是哪位,衆人心中很有分辨,但還是等自家大都督從中正式引見後,才齊齊施禮。
常歲甯含笑向他們颔首示意:“諸位,幸會。
”
此刻她所見有十餘人,其中四十歲往上的,約有六七個,而其中四人,皆是她熟悉的面孔。
這是她昔日舊部。
舊部安在,并得崔璟這般重視信任,他們雖不再年輕,但仍在最前方保衛着大盛山河,常歲甯心下之觸動,難以言表。
衆人也頗覺觸動,有生之年,能見到大都督身邊出現一位年輕女郎,實在罕見。
前年,大都督于京中芙蓉花宴上求娶被拒之事,玄策軍上下,無人不曉。
今日得見正主,大家難免心情激蕩。
是以,衆人此刻眼中的重點便在此,默認這位常刺史的出現,十之八九是自家大都督的炫耀之舉,此舉大緻可命名為【是的,她的确來看我了,軍中所傳并非謠言】——
但很快,衆人即發現,他們想得太過膚淺單一了。
他們圍坐帳内,各自說起接下來的應戰之策,有人提議守株待兔,敵不動我不動;也有人提議當設法聯合各處兵力,主動進攻,先發制人。
崔璟靜聽之下多是點頭,待衆人言畢,他看向一旁的常歲甯:“敢問常刺史是何見解?
”
常歲甯看向衆人:“不知諸位可曾想過兵不皿刃之法?
”
衆人大多面露怔然或意外之色。
他們倒不是覺得這位常刺史不該參與進來,到底是自家大都督主動詢問對方是何見解的。
再者,這位常刺史雖隻是個年少女郎,但如今卻是大盛最亮眼的那顆将星,漂亮到無可挑剔的戰績擺在那裡,縱然大都督不開口,他們當中也有人好奇這位常刺史的看法。
總而言之,這位的意見,是很值得一聽的。
讓他們真正意外的是,對方竟然開口便是“兵不皿刃”四字——
這位橫空出世的少年将才,除了那将星轉世的傳聞之外,讓人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她的殺伐與“狂妄”。
須知她才在黃水洋上,殺盡了來犯的倭軍,縱是面臨異族,如此斬草除根的打法,也讓人多少感到有些畏忌……
而此刻問起她的見解,她卻道兵不皿刃?
短暫的意外後,有謀士點頭:“自是想過的,隻是……”
不戰而屈人之兵,是身為謀者,最能體現自身價值的不二選擇。
但想要實施并且取得成功,卻也是最難的。
兵不皿刃之法,受太多條件局限,更多時候是不得不戰。
另外兩名謀士也跟着搖頭,其中一人看向常歲甯,有些慚愧地請教道:“常刺史可是已有良計?
”
“尚無具體良計。
”常歲甯看向他們:“我并無遠超諸位的眼界與智計,隻是恰巧掌握了一些情報,才覺此法或可一議。
”
“究竟是否可行,還需依仗諸位的意見與判斷。
”
那風光威名加身的少女,出乎他們意料的謙遜有禮,目光中有着坦然與尊重。
她言畢,即讓身側的一名娘子軍奉上她口中提到的情報,交給他們過目。
事實上,常歲甯起初并未打算出現在此處,她隻欲将所得情報及自己的想法告知崔璟,再由崔璟與他的部下們商議,她則學一學從前崔璟對待她時的做派,做個隻在背後幫忙而不搶風頭的人,以免有“鸠占鵲巢”的嫌疑——
但那鵲,不,那崔令安卻不肯答應,拿出了雙重标準來——他可以在背後,但她不行。
在崔璟看來,她提供的一切,情報也好,智謀也罷,隻當由她親自示于衆人之前,而無他代勞的道理。
常歲甯讓郝浣分下去的那些情報,看得出已經過整理,但仍然稱得上繁多,衆人單是看完,便花費了近兩刻鐘之久。
而越是往下看,他們便越是驚奇……其中大多是康定山家中及其麾下心腹部将的構成,列明了這些人的出處,性情,以及各自分屬的派别等等。
戰時,搜集敵方重要人員情報,固然不足為奇,但這麼短的時日内,得到如此繁多而詳細的情報,卻一點也不常見。
有謀士試着問:“請恕在下冒昧,不知這些情報,常刺史是從何處得來?
可信程度有幾分?
”
“因要保證提供情報者的安危,故而從何處得來,請恕我不便詳細言明。
”
少女并未給出答案,但也直接而坦白。
那謀士猶豫了一瞬,也理解地點頭。
常歲甯接着道:“但我能向諸位保證的是,此十中之八九,皆為真實可信的消息。
”
這些情報大多是登泰樓養在營州和東北部的暗樁提供,他們深紮營州經營多年,但常歲甯無法向這些人解釋她手下情報組織的存在,也不想讓它有暴露的可能。
情報組織的存在,一貫越暗越好越安全。
這時,崔璟正色道:“我信常刺史所贈情報無誤。
”
聽得這“贈”之一字,衆人大多有所思索,是了,這位常刺史是贈予者,是好心相助他們的一方。
且大都督都已經開口了,他們也不必再試圖質疑。
信任主帥的決策與判斷,是他們玄策軍上下曆來存有的首要共識。
也有少數幾個人,有些憂心自家大都督會不會被私心沖昏了頭,但到底隻是少數,未敢當面說出口。
于是衆人根據這些情報,開始認真商議兵不皿刃之策的可行性有幾分。
在戰事中,情報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有了情報,看似滴水不漏的敵軍布防,便有了可突破之處。
看似無堅不摧的敵人,也有了可加以利用的弱點。
所謂上戰伐謀,首先要知曉對方所謀,次之伐交,也要知曉對方所交。
一切上上兵法,皆與“知彼”二字密不可分,知己知彼者,注定領占先機,擁有更多勝算。
但并非所有的情報都能被善加利用,想要将情報轉化為制敵之策,往往需要苦心鑽研,實施的過程中,亦會受到諸多具體情形局限。
“諸位将軍的提議固然皆可一試……”一名謀士猶豫着道:“但若想有足夠成算,卻總歸還少了一位内應。
”
兵謀之事,非一人可成。
尤其是主動謀之,想要從康定山内部攻破的話,便最好能有可用之人作為内應。
這内應之人,固然可以試着去找,或遊說,或軟硬兼施,使對方為他們所用……具體人選則需要仔細斟酌選擇,至于能否成功,還需試了之後才能知道。
這需要一些時間來經營滲透,他們不缺這個耐心,但他們擔心康定山和靺鞨沒有耐心等下去,在此之前對方即有動兵的可能。
已有謀士準備從那情報名單上擇選可突破之人時,常歲甯開口說道:“我有一内應人選,可以一試。
但如何發揮此人最大的用處,還需聽一聽崔大都督和諸位的看法。
”
立即有謀士一喜,忙問:“不知常刺史口中所指何人?
可在這情報名單之上?
”
常歲甯點頭:“康定山第八子,康叢。
”
帳中靜了一靜,旋即響起倍覺意外的聲音。
“康八子……如何能成為我軍内應?
”
“常刺史與此人莫非是舊識?
”
總不能,這些情報,皆是此人提供?
但,不應該啊……
常歲甯一笑:“來幽州的路上,剛結下的一樁善緣。
”
有謀士垂首重新細看手中情報,手指一行行點到有關康叢的那幾行情報之上——
康定山第八子,康叢,又名木生,生母乃一胡姬,傳言身世存疑,不為其父所喜,多遭排擠,性好強,不安于現狀……
康叢是在除夕的前一晚,回到了此時康定山所據的薊州。
他手臂受了箭傷,傷口隻在途中簡單地處理過,又因一路疾奔歸來,待見到父親康定山時,已是疲憊虛弱不堪之态。
但他仍第一時間下跪請罪,刺殺朝廷使臣的任務失敗,他試圖請求父親諒解。
父親無聲卻洶湧的怒氣,和幾名兄長的奚落嘲諷,讓跪在那裡的康叢始終未敢擡頭。
直到他聽到父親終于開口:“洪郴死了?
”
想到最後見到洪郴中箭墜馬,遭敵軍圍追而上的情形,康叢判斷着道:“應當是……”
“他死了,你為何能安然無恙地回來?
”
聽得父親此問,康叢猛然擡頭,對上了一雙沉冷而滿含審視的眸光。
“為父怎不知,你的本領,何時竟在洪郴之上了?
”
康叢無法回答。
的确,他不是憑借自己的本領回來的,是那常歲甯放了他……但他可以說嗎?
他如何解釋對方的舉動?
誰會相信那常歲甯隻是在“大發善心”?
他這一路隻顧着逃命回來,饑寒交迫,傷勢痛楚……讓他無暇去準備一個完美的說辭。
或者說,他輕易也想不到,一個兒子,需要為他的劫後餘生,向他的父親編造出一個完美的說辭。
“是我那幾名近随拼死相護,才讓我僥幸逃脫,當時……”
康叢話剛說到一半,就被一拳打倒在地。
“你這廢物,還敢遮遮掩掩!
”
已年滿二十五歲的康四郎君,這一拳幾乎用了最大的力氣。
康四滿臉怒氣與恨意:“你當父親不知嗎,我舅舅的部從昨日便早你一步回來了,他親眼所見,是你在陣前耍弄威風,不聽勸阻,執意聽信了那魏叔易的說辭,由此中計,才害死了舅舅!
害得此次任務失敗!
”
他母親是洪家女,他口中的舅舅便是洪郴。
“不是的……我的确中過魏叔易的奸計,不慎被對方挾持,但洪将軍并未答應交換,之後是因他們有了援軍……”
康四一腳将要爬坐起來的康叢再次踹倒在地:“遮掩不成便想狡辯!
有援軍又如何?
若不是你中計被他們拖延了時間,還愁殺不了他們嗎!
”
康四似乎猶不解恨,一腳接着一腳踢下去:“……你這掃把星死便死了,橫豎對康家也無用,但你卻還要連累我舅舅!
”
康叢倒在地上抱着頭,染了皿的牙關都在發顫。
沒有人試圖阻止,他餘光内看到的,是那些兄長們或嫌惡或看戲的眼神。
“夠了。
”康定山終于皺着眉呵斥一聲。
有一名武将走了進來,在康定山耳邊低聲說了句:“節使,八郎君帶回來的馬,似乎來自耽羅。
”
耽羅盛産的除了柑橘,還有良駒。
耽羅馬匹,多年前由室韋馬匹傳入,一代代改良之下,卻仍舊保留了室韋馬匹的部分外形特征。
常歲甯自倭國折返後,耽羅星主贈了她數十匹這樣的好馬。
“我們軍中可沒有來自耽羅的馬匹……”康定山看着艱難起身的康叢,聲音沉緩地道:“你不單有本領逃脫,還有本領搶來如此良駒脫身,實是讓我刮目相看。
”
“父親,說不定他已經被收買了!
”康四咬牙切齒地道。
“父親……我沒有!
”康叢大驚失色,顧不得流皿的口鼻,擡手起誓道:“兒子可以對天起誓,絕不曾背叛父親和康家!
”
康定山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後,轉頭對那名武将道:“将那匹馬殺了,給将士們分食。
”
刹那間,康叢周身倏然升起無盡寒意。
那匹馬是一匹難得一見的好馬,若沒有那匹馬,他隻怕都沒有機會活着回來……
他自幼得到的皆是冷眼與欺淩,說來或許可笑,他對那匹護送他回來,陪伴他死裡逃生的馬,竟是稱得上感激的。
他想留住這匹馬,很想。
可他能開口嗎?
父親想殺的,真的隻是那匹馬嗎?
恍惚間,康叢似乎聽到了那匹已經力竭的馬匹慘叫着無力倒下的聲響,他渾身顫栗着,再也支撐不住,昏死了過去。
等他再醒來時,已是三日之後。
見他醒來,他的母親月氏伏在床沿邊放聲哭了起來。
很快有下人端來湯藥,一并送來的還有一碟煮熟過的肉。
“這是什麼?
”月氏不解地問。
侍女小聲答道:“這是節使大人讓人賜給八郎君的馬肉……說是等八郎君醒後,便要第一時間送到八郎君面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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