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歲甯輕輕反抱住段真宜,與她小聲道:“别怕,我回來了。
”
聽得這一句“别怕”,段真宜哭得更大聲了,簡直是放聲宣洩,緊緊抱着、好似塊膏藥般黏在李歲甯身上。
鄭國公好不容易才将妻子從皇太女身上給撕下來。
皇太女總歸不是她一個人的啊,這麼多人都等着呢。
鄭國公将哭泣的妻子扶到一旁耐心安慰,雖耐心卻也全然未曾安慰到正點上,不過也無妨,畢竟段真宜一個字也沒在聽的,隻擦着淚,比雨水還急的眼淚很快濕透了一整張帕子。
魏妙青剛拿出自己的帕子,要遞給父親,卻見身旁的少年低着頭無言,卻也啪嗒嗒地掉起了淚珠。
李智這些時日十分惶恐憂切,此刻這份憂切驟然解除,他不免又生出了想給皇姊磕幾個的沖動,但他這個人很怕被人注目成為焦點,思來想去還是私下再磕好了。
魏妙青惟有将自己的帕子塞到李智手中,另要了姚夏的帕子,去替母親擦淚。
在場者,情不自禁流淚之人不在少數。
衆人将那玄衣女子圍了起來,一把把傘舉過她的頭頂,其中有一把來自吳春白。
她通紅的眼睛近乎殷切地看着李歲甯,聲音微顫詢問:“……殿下在北狄可受傷了沒有?
”
京畿那場破城之亂,在吳春白心頭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疤,自那後她每每聽到想到戰事二字,便忍不住想要發抖,更何況是孤軍深入北狄的戰事……她無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樣的煉獄。
此時此刻吳春白看着眼前從煉獄中走出來的李歲甯,心中除了慶幸,更多的竟是無法言說的解氣痛快。
這無比的痛快之感源于皇太女殺死了戰事,殺死了令她厭惡恐懼的戰事,那是她真正的、永恒的仇敵。
吳春白的聲音裡有些細微的顫抖,眼睫在抖,舉着傘的手也在發抖,那已不是怕,而正是痛快之感使然。
面對這聲顫抖的詢問,李歲甯向她一笑:“放心,都已經養好了。
”
随後,李歲甯的視線迎上那無數道彙聚而來的目光,鄭重擡手,向他們施禮:“此去一載,辛苦諸位為我挂心,承蒙諸位主持大局,不勝感激。
”
衆人紛紛還禮,低泣聲,哽咽聲,慶幸聲,喟歎聲,伴着漸密的雨水起落。
“請殿下先行回城。
”姚翼側身擡手相請:“已為殿下備下車馬。
”
“此處風雨不宜談話,殿下請速登車……”
李歲甯應下,在衆人的擁簇下走向馬車,她身邊全是人,頭頂皆為傘,人擋去風,傘阻去雨,熙熙攘攘,再無風雨可以襲體。
衆人心間的風雨也得以休止,身邊的風雨則變得喜人,春雨滋養萬物,萬物盼來了陽春,他們也等到了生機。
他們的性命,尊嚴,前程,志向,皆系于那個女子身上,她回來了,一切便都回來了。
他們可以活下去了,并且可以有尊嚴地活,去實現未完的抱負,去取回真正的公道!
春雨冰涼,衆人心中卻燃起一團團春火,将淚水灼得滾熱。
李歲甯踏上馬車之際,道:“表舅,魏相,請上車與我同行。
”
魏叔易與姚翼施禮應是,先後跟随上了馬車。
天色已黑,車内昏暗,魏叔易落座後擡手去點燭燈,姚翼則為李歲甯倒上一碗溫茶,遞過去:“一路疾行而歸,先喝碗茶吧。
”
燭火初亮,映出姚翼眼底些許笑意,些許淚光。
李歲甯雙手接過茶碗:“這些時日讓表舅擔心了。
”
姚翼歎息搖頭:“平安回來就好。
”
在洛陽的這數月,姚翼曾與魏叔易自我打趣,讓魏叔易不必煩憂,真論起立場與清算,日後且得是他這個做表舅的死在前頭。
畢竟太女在太原歸宗時,他這個太女表舅的身份也已釘得不能再死了,榮王之後若要清算,黃泉路上他得是引路的那個。
二人相坐對酌時,魏叔易曾問姚翼:【姚廷尉悔否?
】
姚翼慢慢搖了頭。
若那個孩子是個尋常的孩子,他會悔。
悔去尋她,悔讓她認祖歸宗,悔自己因此搭上了姚家滿門的前程。
但那個孩子她不尋常。
一路走到這裡,即便功虧一篑,雖大憾,卻無悔。
若跟從在這樣的人身後也會生出悔意,那這世上大抵便沒有什麼人和事能夠讓人甘心無悔了。
姚翼答罷,又問魏叔易:【魏相呢?
悔否?
】
彼時,魏叔易望着手中酒盞,卻點了頭:【甚悔之。
】
他悔自己所悟太遲,相随太晚。
他想,如若她果真回不來,這份悔意将成缺憾,而如此重量的缺憾,已足以令他這個普通人磋磨消沉一生了。
他相信,于他而言如此,于其他許多人而言亦如此。
此刻她回來了,他能為她安靜地點一盞燈,這區區小事成了幸事與灑脫事。
無需多言,一切都随着這盞燈火變得明亮了,真正的點燈人并不是他。
他眼中的“點燈人”,放下那茶碗,在已經駛動的馬車内,直言與他問:“太傅欲何為?
請魏相如實告知。
”
魏叔易看着眼前人,她身上沾着雨氣的披風未解,額角的細小絨發在燈火下透出暖黃光暈,将她眼底的鄭重急切映照分明。
隻這一眼,魏叔易便知道她接下來會有怎樣的決定了。
她沒有掩飾自己的憂急,剛打了一場大勝仗回來的人,沒有提半字自己的艱辛與榮光,隻将視線放在此處,這才是她真正一路急趕而歸的原因。
雨天道路泥濘,車馬略颠簸,燈影時而晃動着。
魏叔易的聲音卻字字清晰,半點沒有波動起伏地講述了這場由太傅做主的全部計劃。
李歲甯聽罷,眼底反而平靜下來,問:“老師可曾與我留下什麼話?
”
魏叔易:“太傅有言,若殿下提早歸來,切勿着急動作,隻需安心留在洛陽,靜待消息時機,名正言順地穩妥入京。
”
李歲甯微微握緊了手指,擡眼問:“若我不聽呢?
”
“太傅說……”魏叔易複雜一笑,如實轉述:“死裡逃生者,倘若再以身犯險,是為真正的蠢物,不配做他褚世清的學生。
”
李歲甯沉默了一下,才道:“我就知道。
”
“可他又何曾聽過我的,我臨走時曾交待他務必留在太原等我回來,然而他又去了哪裡。
出爾反爾,便配做人老師了嗎。
”
她的聲音不重,也沒有太多情緒起伏,卻莫名叫人覺得不滿和委屈,以及很難被察覺的一絲不安。
“我要赴京畿。
”她沒有猶豫地說:“連夜動身。
”
此時距離李隐的登基大典還餘六日。
姚翼忙出聲勸阻:“殿下……”
“我若未曾回來且罷。
”李歲甯道:“我既回來了,若隻是眼睜睜地遠遠避開,讓老師他們為我流皿,那我回不回來又有什麼區别?
”
“就此留在洛陽,等老師成事的消息傳來,之後我再名正言順地入京,如此一來,我會如何?
”她問:“幹幹淨淨,從容體面,穩妥無虞嗎?
”
她答:“不會。
”
“如此坐享其成之法,隻會讓我覺得自己無能懦弱,愧責一生。
”
“表舅,讓我去吧。
”她說:“刀山皿海也罷,我殺過去,殺到哪裡算哪裡,至少讓我盡力而為。
”
對上那雙眼睛,姚翼清晰地察覺到,她不想學什麼所謂避于人後的帝王之術。
這一刻,姚翼說不清是憂慮多一些,還是觸動多一些。
她很像她的先祖,太宗皇帝。
當年那場宮變,太宗皇帝并無親自動手的必要,彼時不乏情願為他背負惡名并赴死者,可他還是選擇親自動手了。
這兩件事或無太多可比性,姚翼隻是在想,當他試圖以“常規”的帝王之術勸谏她時,是否也要考慮到,那套規則并非人人都願意領受,也并非人人都需要去領受?
受人仰重的強者曆來自有自己的行事規則,旁人無法阻撓。
姚翼觸動沉默間,魏叔易開了口:“我與殿下一同回京。
”
他對各處計劃知道得最為詳細,他随同在側,李歲甯才能做到更好地去應變。
姚翼輕歎口氣,也不再試圖勸說,妥協之餘,道:“先回去,睡上三個時辰。
”
魏叔易跟着道:“動身事宜也需要籌備,殿下長途跋涉,務必休息一晚,這些事便交由我和姚廷尉來安排。
”
一路上,姚翼的心緒随馬車颠簸晃動不止,眼眶不知何時已經紅了。
縱觀史書,大多聽來豪邁的英雄大業,實則皆不乏隐忍憋悶的經曆。
但他不能因此,便要求她為了穩妥而務必效仿大多數人。
她這一路走來,又何曾與大多數人的事迹重疊過?
她的出現就是異常的,能從北狄那樣的絕境中回來的人,焉能隻以一座華麗安穩的牢籠縛之?
既如此,便由她去吧,由她盡力而為,由她走到人前,由她去讨公道,由她去救欲替世間讨公道者。
他便在洛陽,等着她這最後一封捷訊!
清明雷聲滾滾而至,閃電每每撕開夜幕的一瞬,被風拂動的天地萬物仿佛皆在顫栗着。
潮濕的春雨并未能阻慢京中各處籌備登基大典的腳步。
為了配合各處事宜,肩負監國重責的李隐于一月前,在百官的勸谏下住進了宮中。
幾處大殿均已重新修葺過,甘露殿内也已沒有了女帝留下的痕迹,轉而依照李隐的習慣,以及風水講究重新布置了一番。
此刻殿内擺放着的一排檀木架上,依次懸挂着新制的龍袍,從衮服到朝服再到常袍,制樣不同,底色皆見貴重的明黃金線天子之色。
檀木架後,李隐立于窗前,靜望窗外漸消的雨水。
他很快就要正式成為這李氏江山的主人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那位“皇太女”卻突然要回來了。
她竟然從北狄脫身了,且還赢了,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她赢得如此之快且堪稱輕松,竟然保全下了北境和玄策軍的戰力。
繼而,他再次得到消息,吐蕃大軍并未能攔下她,她往洛陽方向去了……
但吐蕃軍也非全無用處,至少暫時拖住了崔璟的兵力。
此刻算一算,李歲甯大約已經要抵達洛陽了。
她行路異常之快,但北面戰事混亂,她大勝而歸的消息暫時還未能大範圍南下傳開——
不過,即便如此,最近幾日,仍有些許“傳言”靠近了京畿,他的人對此早有應對,同時傳開的還有太女已亡的消息,混淆之下,一時沒人能辨得清真假。
同時,他已令人嚴密封鎖了京畿各道的消息渠道。
這不是長久計,但也無需長久,隻要在登基大典完成之前确保不會出現差池即可。
在這關鍵之時,容不得有人心動搖的可能出現,早在十日前,他便已經着人日夜嚴密留意以褚太傅為首的官員,以确保他們沒有機會接觸到可疑之人,聽到不該聽到的聲音。
京師已經全面戒嚴,登基大典在即,此舉無可厚非。
而京師之外,突然興起了“卞軍餘黨作亂”的說法,這同樣是他的授意。
這可以是一個很好的幌子,将所有需要被“平亂”的對象,打上卞軍餘黨的身份。
除了已經出動的平亂兵力之外,他另外調動了黔中道兵馬前來,算一算快馬去信的時間,黔中道節度使佘奎應當已經率兵動身至半途——黔中道早有動兵準備了,即便沒有李歲甯回來的消息,他也總要防備淮南道的常闊。
山南西道的兵馬不能擅動,需要提防吐蕃不滿足于北境,轉而對京畿生出觊觎之心,西北面需要有重兵鎮守。
所以,調動黔中道兵馬北上最為适宜,黔中一路北上而來,可直達山南東道,屆時便如一堵牆立于京畿之南,阻截來自淮南道和洛陽方向的危機和一切消息,确保京畿安穩,登基大典不被打亂。
至于嶺南的肖旻,早在他即将登基的消息傳開時,便已經上表了臣服之意,不管幾分真假,如今先行控制着,待登基大典之後,再行細緻清算。
現下一切尚且可控,他在南面布下了重兵防禦“平亂”,隻要李歲甯靠近,便會被視作卞軍餘黨。
任憑她能調集河南道兵馬,但黔中道的兵馬很快也會趕到。
在登基大典之前,她休想靠近京師。
而在那之後,他會是名正言順上了天子譜牒的帝王。
即便她保有實力,但差了這一步至關重要的先機,之後誰輸誰赢,實尚未可知。
這“尚未可知”四字,讓李隐眼底興起一層諷刺與少見的不耐煩。
所以,或許他的登基并非結束,而隻是與她争鬥的開始……這一再失控的麻煩阻礙,還真是層出不窮啊。
一個區區皿肉之軀的小女子,怎偏偏就這樣難殺呢?
李隐靜靜摩挲着扳指平複心緒,直到有宮人上前通傳,道是駱觀臨前來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