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一戰最初說起,七萬倭軍突襲江都海防,而盛軍可用于在此抵禦的水師,統共不過三萬餘。
除卻前去支援潤州的,各處亦需要兵力來維持最基本的防禦,這三萬餘兵士,已是盡力調集而來。
朝廷最初固然留給了常歲甯八萬大軍,之後又增派三萬,但這十一萬大軍之中,可真正用于水戰的卻是寥寥無幾,主要布防于陸地之上。
如今在此對戰倭軍的水師,已大多是常歲甯這半載以來緊急操練來的成果。
三萬對七萬,人數上便處于劣勢。
更何況,這三萬水師,相較倭軍,水戰經驗到底匮乏,在海上對戰時,通常缺乏應變能力。
相較之下,那七萬倭軍氣勢兇狠,他們舉着刀,船隻橫沖着海浪而來,口中喊着盛軍聽不懂的口号,亢奮貪婪的殺氣幾乎鋪天蓋地。
金副将強撐住局面,令士兵布陣,又以戰船上未曾示出的新奇機關威懾倭軍,才得以短暫地穩住防禦。
然而,待到第七日,已近戰疲的大軍當中,有自臨州趕來支援的主将,借故要帶着自己的三千水師撤退。
他并非江都軍士,更不屬于常歲甯麾下,如今世道這麼亂,多的是自立而起的勢力,他才不想傻乎乎地在這裡白白葬送性命!
若非新任江都刺史太過強勢,一直拉着他們這些沿海各州一同整肅海防,操練水師,堅持要一同抗倭……他才不會蹚這趟渾水!
若是先前倭軍遊擊作戰且還罷了……偏偏此次倭軍的攻勢兇猛至極,連戰多日都不肯退去,顯然是鐵了心要取揚州的!
他即便帶着人留下又能如何?
結果也隻不過是一同送死而已!
此人下定了決心撤軍,于是他先是不顧軍陣隊形協作,強行使船隻退至後方,而後又借“楚州防禦亦需加強”之由,要帶自己的人撤去。
前方因此陣型大亂,金副将于混亂中強壓下怒氣,出面阻攔。
楚州三千水師,這數目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而如此緊要關頭,若任由他們離去,軍心必亂!
那名楚州将領全然不聽金副将的勸阻之言,已近到了要撕破臉的地步。
此時,常闊帶兵及時趕到。
作為一品骠騎大将軍,征戰沙場多年的老将,常闊沒有金副将這樣的“好脾氣”及“容人之量”,在問清情況之下,他二話不說,提起斬岫,揮刀削去了那名将領的首級。
“臨陣逃脫,助長倭軍氣焰,亂我軍心者,當誅!
”
前方厮殺聲喧嚣,此處後方卻忽然鴉雀無聲。
看着屍首分家的将領的殘軀倒下,那些楚州水師,無一不是臉色煞白。
常闊看向他們,喝問道:“楚州副将何在!
”
一名副将身形僵硬地站了出來,不知該如何為自己開解才能免去一死,顫聲道:“末将也隻是聽令……”
常闊打斷他的話:“便由你接任楚州主将之位!
從此刻起,看好你的兵,凡有欲圖脫逃者,一概皆以逃兵論處!
”
那名副将怔怔,主将的腦袋說削就削了……他的腦袋竟不用掉嗎?
常闊一雙威目定定地看着他:“聽清楚了嗎!
”
那名副将蓦地回神:“末将領命!
”
“爾等要清楚,今日吾等所守,非是江都一地,而是大盛疆域!
”常闊拄着刀,環視四下,高聲道:“今日無江都楚州或别州之分,爾等皆為大盛将士,須知傾巢之下無有完卵!
”
“老夫不管你們是聽命于何人,但在這片海域上,凡敢臨陣脫逃者,定斬不饒!
”
常闊的出現,穩定了軍心,穩住了一度陷入崩散的局面。
他拄着斬岫,一步步站上了主帥樓船最高處,揮動戰旗,親自指揮戰局。
一個有威望,有作戰經驗的老将,在一場戰事中占據着至關重要的地位。
那些戰船上布下機關,配合着有序的軍陣,得以發揮出了更大的威力。
戰至傍晚時分,随着常闊一聲令下,在側方一定範圍内形成了合圍之勢的大盛戰船,被士兵扳動機關後,船弩萬箭齊發,一舉射殺了近千名倭軍。
這一稱得上大規模的殺傷之舉,大大挫傷了倭軍的氣焰。
之後,才有吉見扶向藤原麻呂通傳常闊親自前來,登船指揮戰事的一幕。
眼見己方士氣受挫,藤原麻呂亦親自登船指揮大局。
至此時,他已知曉,此前是盛軍刻意掩藏機關利器與軍陣,這些盛軍,并非之前表現出的那般守舊無能……
但是,那又如何?
“真正的強者如同利刃難掩鋒芒,唯有弱者才需要于暗中百般掩藏!
”
“盛軍至今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外乎自知不敵罷了!
”
“正因盛軍知曉自己的弱小之處,才會妄圖以詭計壯大自身!
”
“縱是盛軍的誘敵之計又如何,一切機關軍陣,不過雕蟲小技,且被這些無能之輩握在手中,便更加如同紙糊之障,一擊即破,根本不足為懼!
”
“大盛氣數已亡,此一戰,我要我倭國武士,十日之内占下江都!
”
“吼!
吼!
吼!
”吉見扶舉刀呼喝,海面之上,應和聲震天。
剛有退卻之勢的倭軍,再度卷土重來。
海面之上,厮殺聲徹夜未消。
常闊将一應機關軍陣悉數用上,才得以勉強支撐住戰局,但軍士疲憊,也已是擺在眼前的事實。
次日,海上忽起了風雨,同樣陷入疲怠的倭軍不得不停下對戰,醫治傷兵,補充體力,調整商榷戰術。
戰中,藤原麻呂本欲先殺掉常闊,但盛軍陣法嚴密,他根本沒有機會靠近對方戰船,便遲遲無法付諸行動。
通過這兩日激烈的對戰,他逐漸看出了端倪,這些大盛水師的素質雖然遠遠比不上當年的玄策水師,但那些他從未見過的兵械、機關、軍陣,卻果真不可小觑。
他此前那些輕蔑之言,為的是鼓舞士氣,有些話,騙騙士兵可以,若連自己也騙了,那死期便不遠了。
但若讓他就此撤兵,卻也是絕不可能的事。
他們在這片海域上遊蕩半載,觀望良久,此番他終于親自集結重兵,便務必要一鼓作氣攻下江都,否則士氣衰疲,再戰便注定不利,天皇和那些大名必然也會加以責備——
況且,當下他隻是暫時受阻,而絕非處于劣勢之中……在此戰中占據上風的,仍然是他藤原家的軍旗!
藤原正與麾下軍師商議對策之際,一名武士快步入得船艙内,帶來了一則很蹊跷的消息——本該在昨日送達的一批補給,至今未見蹤影。
他們讓人前去接應查探,卻遲遲杳無音訊。
藤原麻呂眉心緊皺。
千人之衆,押送着食物,軍械及藥物……如此規模的隊伍,怎會突然杳無音信?
“近日海上并無大風浪,即便遇到了什麼意外,卻也不該連一個前來報信的人都沒有……”一名軍師神情驚惑地道:“莫非他們全部遭遇了不測,無一活口?
!
”
但是,能将他們千名兵士,盡數滅殺于海上……那會是一支怎樣龐大的勢力?
!
依常理推斷,能将一方全數滅殺的,必然擁有近乎碾壓性的實力……對方或有三千人衆?
“大将軍……莫非是盛軍狡詐,竟繞去了我軍後方攻襲?
!
”
聽得這個猜測,受挫的吉見扶不由地急躁地踱步起來:“可是他們這些廢物不通海戰,不是從不敢踏出防禦半步的嗎!
又是何時悄無聲息地繞去了後方海域!
”
眼下的形勢遠不如他想象中順利!
“全是假的。
”藤原麻呂冷笑出聲:“一味守舊,止步不前是假的。
不敢踏出防禦追擊,自然也能是假的。
”
這半年來他們看到的一切,全是盛軍僞裝出來的假象——
正如他所言,弱者再如何僞裝,也改變不了弱者的事實,但是……在戰事上,過多的未知,便意味着會出現諸多不受掌控的變故。
若盛軍果真繞去了後方,隻怕後續的物資補給會出現更多差池……士兵不能沒有食物和傷藥。
盛軍此中誘敵之詐,或比他想象中要更加危險……
為防遲則生變,當下之計,唯有速戰速決,盡快擊潰盛軍!
但有常闊在此主持大局,便沒有速戰的可能……他必須要先殺掉常闊!
片刻後,藤原麻呂眼神陰鸷地問:“這些時日抓來的俘虜何在?
”
在對戰的過程中,他們抓到了近百名活口俘虜。
盛人假仁假義,最喜歡談什麼同袍之誼,活捉盛軍俘虜,一直很有必要。
若利用得當,便可挫殺對方士氣。
既然他沒辦法接近常闊,不如逼迫常闊主動站出來!
在藤原麻呂的示意下,吉見扶将抓來的百名俘虜,統統押去了前方戰船的甲闆上。
藤原麻呂遣出士兵向常闊傳話,聲稱與常闊多年未見,想與常闊單獨切磋一番,他将秉承武士之道,與常闊公平公正地一決高下。
并允諾,若常闊能夠得勝,他即放還那百名俘虜,并退兵十日,言出必行。
而常闊若是不肯答應……
“你們是死是活,全看那常闊有無膽量應戰了!
”
吉見扶将被綁縛住手腳的老康猛地推倒,一腳重重踩在老康的後背上,獰笑着道:“倘若常闊沒有這個膽子,那今日我便将爾等頭顱砍下,統統懸挂在我倭國戰旗之下!
”
“在那之前,我會先剁了你們的手腳,好讓你們大盛的士兵好好看看,他們口中威風凜凜的常大将軍究竟是何等窩囊之輩!
”
“對了,還有你……”吉見扶一把揪住身側婦人散亂的發髻,眼中閃過渾濁的光芒:“方才才瞧見,中間竟然還有個娘子軍!
看來不用等到攻進江都,便能讓弟兄們嘗嘗大盛女子的滋味了!
”
“到時就讓對面的盛軍見識見識,我們倭國男子的能耐!
”
他話音落下,周圍的倭兵立時發出龌龊的應和笑聲。
他說的皆是倭語,荠菜根本聽不懂半個字,但無需聽懂,也能意會他們在說些什麼污言穢語。
狼狽不堪的荠菜臉上現出不屑笑意,斜睨着身形矮小的吉見扶:“小小玩意兒,還想拿出來羞辱老娘,我怕你鼻孔喝水——夠嗆!
”
她當時是為救下郝浣,才不慎落入了這些倭賊手中。
什麼嚴刑,什麼羞辱,隻管來好了,她要是向這些倭賊求一句饒,她都不姓郝!
這些倭賊就算割下她的腦袋,她臨了也得啐他們一臉!
隻要她不服軟,撐住了這口氣,不彎下脊梁,任憑這些倭賊使出什麼手段,都休想挫傷對面的士氣!
吉見扶并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但見她神情不屑,便罵道:“無知粗婦,待我騰出手來,倒要親自看看你的骨頭到底能有多硬!
”
繼而,他看向被自己踩在腳下,頭發花白,卻無半分懼色的老兵,冷笑着道:“為表‘誠意’,我軍須向常大将軍獻上一物!
”
雨水從灰色的天幕上方砸落下來,混着飛濺的鮮皿,在空氣中蕩出一片猩紅的皿霧。
很快,一隻皿淋淋的手,被送到了常闊面前。
阿點眼中忽然現出憤怒又心疼的淚光:“……這是康叔的手!
”
康叔的左手受過戰傷,隻剩下了兩根指頭,他數過的,不會錯!
阿點說着,眼淚已經滾了出來,他擡手抹了把淚水,轉身就要往船艙外走:“我要帶康叔回來,給他包紮,吃藥!
”
“阿點!
”常闊眼神沉沉,擡手把阿點攔下。
阿點不肯再讓眼淚掉下,大聲道:“常叔,他們要打架,我去和他們打!
”
“大人的事,小孩子靠後。
”
常闊拄着刀,右腿微顫地站起身來,神情卻威嚴堅毅:“剛好,我也有一筆舊賬要和他清算。
”
當年被折磨得殘缺不全,被倭人用長槍穿透,懸挂在藤原戰船上的同袍好友,是他心底揮之不去的舊恨。
“倭人陰毒,這藤原麻呂忽然有此提議,逼您單獨應戰,定是有備而來!
大将軍,您萬萬不可中了他們的計!
”
“大将軍,您若是……”
常闊擡手,打斷了部下們的勸阻:“我打了多少年的仗,什麼彎彎繞繞看不透,哪裡還需要你們來提醒!
”
但是這一回,局面如此,他必須要站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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