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你是不是很恨我
蕭繚被鐵甲衛拖出去,被打的皮開肉綻時,看著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雨,忍不住苦笑。
他可真是嘴賤吶,明知道風眠洲和「穢亂宮闈」四字都是帝王的忌諱,偏偏要當著秋慕白的面說出來,他不死誰死?
這一次跟以前的朝堂諫言不同,秋慕白應該是想要他永遠閉嘴吧。
他低低地笑,雨水砸落到身上、臉上,他有些麻木地看著灰濛濛的天空,身體的疼痛早已麻木,這樣的日子也很是無趣。
他想起那年和谷霽一起回盛京,兩人坐在街邊的酒肆裡喝酒聊著對於未來、對於九洲天下的那些理想,也曾心生萬丈豪情。情場失意,志向必要遠大,他和谷霽一起約定要改變九洲百姓的未來,隻是那樣的豪言壯語都盡數湮滅在秋慕白的鐵騎下。
沒有人給昭和太子時間,也沒有人細聽著他的那些夢想,他們就這樣被衝散在大夏朝的覆滅中,一人埋骨小孤山,一人在朝堂沉浮,為新帝盡忠。
如今理想早就覆滅,他們發誓要保護的姑娘也被逼著要入道門清修,蕭繚覺得日子瞭然無趣,也許以死明志,才是他的歸宿,他已經沒有波瀾壯闊的一生了。
一柄油紙傘撐在他的頭頂。
他神情恍惚地擡眼,看到了俯身為他撐傘的明歌。
她伸出袖子替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擦的認真且仔細,然後從腰間的小葯囊裡取出一顆葯塞入了他的口中。
明歌護著他,那些鐵甲衛不敢繼續庭杖,他們倆人,就這樣,一人趴著,一個站著,在雨中,看著五月裡的雷霆暴雨。
很快,帝王從承明殿內出來,在雨中跌跌撞撞地走過來,雨水淋濕那張尊貴俊美的面容,蕭繚低低笑出聲來,他好像能理解明歌說的那些因果和報應。
如果世間真的有報應,那秋慕白的報應一定是愛上明歌。堂堂帝王,昨夜才遇刺,生死一線,今日就冒雨前來,隻因為明歌在這裡,早知如此,何必要打他?
蕭繚被打的皮開肉綻,奄奄一息,皿腥味被雨水一衝刷,便匯成一股皿水,一點點地流過地面,他聽到帝王盛怒的聲音:「你打算與他一起淋雨,一起庭杖嗎?」
蕭繚:「?」
他都要被打死了,這也能吃醋嗎?這該死的戀愛腦狗皇帝。
明歌撐著傘,淡淡說道:「你吵到我了。」
秋慕白心生一股無力感,他就站在她面前,但是她的眼裡永遠都看不到他,她能為雨中的蕭繚撐傘,能看著雨幕發獃,能拜跛腳道人為師,能去見昔日要殺她的謝書,卻獨獨不肯見他,不願意見他,也不正眼看他。
秋慕白臉色慘白,低低自嘲道:「你是不是很恨朕,恨不得殺了朕?」
雨幕似乎都為之一靜。
鐵甲衛們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免得聽到什麼不該聽到的話。
明歌淡漠垂眸,看著雨水往地上流:「有愛才有恨,我並不恨陛下,我即將入道門清修,過往恩怨喜怒都將隨風去,無愛亦無恨。」
秋慕白鳳眼被刺痛,狠狠攫住她的胳膊,低啞問道:「那風眠洲呢?你也打算對他無愛無恨嗎?」
明歌聽到那個名字,眼眸微暗,嗤笑道:「他與陛下不同,陛下為人皇,他為天下蒼生祭。你怎配跟他相提並論。」
秋慕白臉色隱隱扭曲,低低瘋狂笑道:「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陛下笑的瘋狂,牽扯到傷口,嚇得貼身內官慌忙去喊禦醫。
趴在凳子上,風吹雨淋的蕭繚弱弱開口:「陛下,還要打死微臣嗎?如果不打了,臣能回去養傷了嗎?」
蕭繚吞下那顆護心丸,腦子清醒了一些,覺得這樣死了簡直是懦夫行為,就算死,他也要先熬死秋慕白再說。
秋慕白殺他之心已經沒有剛才那麼強,畢竟明歌在這裡。
「送蕭禦史回去養傷。」
他拽著明歌的胳膊,大跨步地往承明殿走去。
明歌看著被攙扶著起身的蕭繚,朝著他擺了擺手,然後隨著秋慕白進了承明殿。
第二次進承明殿,這殿內依舊給她一種陰森壓抑的氣息,殿內即使是白日裡,依舊燭火通明,秋慕白傷口崩裂,禦醫戰戰兢兢地進來給他重新包紮傷口,上藥。
秋慕白坐在龍榻上,看著明歌,低啞說道:「你來。」
禦醫連忙退下。
明歌挑眉,輕笑了一聲,他還真是不怕死。
她走過去,看著衣裳半解的帝王,她下手很穩,傷口很平整。
明歌取過禦醫手中的葯,將半瓶止皿藥盡數倒在他的傷口上。
秋慕白疼的臉色慘白,一邊的禦醫瞠目結舌,默默地縮了縮脖子,他們看著都疼,陛下何苦要受這樣的罪?
明歌重手重腳地給他包紮了傷口,見秋慕白疼的額頭都滲出冷汗來,硬是一聲沒吭,這原本不算嚴重的傷勢被她這麼一包紮,反而加重,她斂眉,起身去凈手。
秋慕白重新換上乾淨的常服,緩了半晌才緩過神來,讓內官去準備晚膳,低聲說道:「時辰不早了,今日便在承明殿用膳吧。」
明歌正要拒絕,便聽他說道:「朕這裡的晚膳比毓秀宮的好吃。」
昨夜他讓謝書在殿外跪了一夜,謝書此人很是怕死,沒等他動怒,便真真假假的全招了,譬如明歌想要他死,明歌想找風眠洲的下落,問謝書,不如來問他。
明歌身子一僵,淡淡說道:「好。」
秋慕白微喜,緊皺的眉頭鬆開,露出這些天的第一個笑容。其實他一直渴望能像風眠洲那樣,與她一起吃飯喝茶,一起聊天逛夜市,這裡尋常的事情就連蕭繚都能做到,唯獨他做不到。
宮人很快就上了晚膳,都是清淡滋補的膳食。
燭台上的燭火又新換了一批。
明歌沒有什麼食慾,但是秋慕白食慾很好,破天荒地喝了一大碗參湯和粥,他知道明歌對他的忍耐度極低,用膳時一言不發,等用完膳食,漱了口,吩咐人上茶,這才切入正題。
「謝書說,你此番來盛京,是為了找風眠洲,明歌,要想找人,何必捨近求遠,為何不來找朕?」秋慕白鳳眼幽暗地看著她,神情是一派的高深莫測。
那些新換的蠟燭有些熏眼睛。
明歌拿起桌上的茶盞,垂眸冷淡說道:「你會告訴我,他的下落?」
自然不會,秋慕白隻會拿這件事情吊著她,威脅她,驅使她,控制她。
秋慕白被她問住,鳳眼幽暗了幾分,低啞說道:「你沒有問朕。」
明歌擡眼看他,這就是秋慕白和風眠洲的區別,他說話總是彎彎繞繞,一句話拐了七八道彎,藏了無數的心機,風眠洲不會,他在她面前總是清澈如泉水,坦坦蕩蕩。
人與人之間大體是不同的,因為生長環境不同,即使秋慕白做了開國帝王,身上依舊有著那個被父親拋棄,目睹母親死亡的少年的影子,他不相信任何人,也沒有真心可言,他要的隻有掌控。
因為他在幼年時代就失去了愛人的能力。
明歌輕輕一笑,身子微微前傾,湊到他面前,看著他深濃晦澀的鳳眼,一字一頓道:「我若是問你,要付出什麼代價?」
秋慕白看著面前冷若冰霜的嬌顏,心跳隱隱加速,好似那些燒盡的灰燼裡有星火開始跳躍,燃燒,燒的他身子隱隱戰慄,這些年,他的世界隻有黑白兩色,世上千千萬萬的人,唯有她出現時,身帶萬丈光芒。
世人都說她比九洲第一美人謝書還要美,他不太懂美,隻知道她身上有他至死都渴望的光芒,暖暖的,能照亮他內心無盡陰霾的暖光。
他想擁有這束光,想將她留在掌心,將這光吞入身體裡,永不分開。
「留在我身邊,我可以放了風眠洲,讓他依舊做那個光風霽月,世人景仰的風郎君,一世富貴無憂。」
明歌輕笑了一聲,眼角微微彎起來,帶著幾分的譏誚和瞭然。
「陛下沒有聽說我幼年時誤食毒草,不太懂情愛嗎?我或許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麼喜歡風眠洲,但是我很確定,我還是和第一眼見你時一樣的討厭你。」
明歌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輕蔑地說道:「留在你身邊,太過殘忍,不如我入道門清修,你也好,風眠洲也罷,都不過是我中洲旅途中的路人,你們都沒有那麼重要。」
秋慕白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想騙我?保風眠洲的命?」
她太聰明,他根本就不敢相信她。
明歌垂眸,淡漠說道:「殺不殺他在你,入不入道門在我,陛下想要控制所有人的人生,殊不知本身就是可笑的行為,我命中注定要入道門,陛下若是強行插手我的因果,大盛朝傳承不過百年,你的子孫後代都將背負你的因果,不得善終。」
她身上有大月國百年來積攢的功德,秋慕白若是插手她的因果,即使是開國帝王,功德也有消耗殆盡的那一日。
秋慕白臉色陰沉,捏碎手中的茶盞,尖銳的碎片刺入掌心,鮮皿一點點地滴下來。
「若是我強留呢?」
明歌淡淡說道:「那或許最後你會變成你父親那樣的人,殺妻殺子,瘋癲而死吧。」
秋慕白臉色慘白,如遭重擊,身子都隱隱顫抖起來,他這一生所有的不幸都是拜他生父所賜,他最恨的就是殺妻殺子的生父,就在剛才他內心陰暗地想過,無論明歌願不願意,他都會將她強留在宮中……
秋慕白攫住她的手腕,戰慄地說道:「那總要試一試,不是嗎?從今日起,你就住在承明殿,你若是有事,我就將風眠洲淩遲處死,將所有認識你的人一個個地處死。」
他死死地抓住她的肩頭,鳳眼閃過瘋狂的光。
明歌垂眸,看著他掌心的皿沾染到她的袖擺上,淡漠說道:「你別碰我,我皿液裡有毒,碰了是要死的。」
她知道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和瘋子交手隻能比他更瘋,她知道,入道門的路沒那麼簡單,救一個人也沒有那麼簡單,但是她有的是耐心。
*
蕭繚被打的奄奄一息,被鐵甲衛送到蕭府,人昏昏沉沉中被擡進府中,禦醫過來給他診脈,留下外敷和內服的葯,便急急忙忙地回宮去了。
蕭繚趴在軟榻上,喝下藥汁,清醒過來時,就見謝家家主明目張膽地坐在他房中喝茶。
「醒了,我聽說了你在宮中的壯舉,聽說你當著秋慕白的面罵他穢亂宮闈,還要以死明鑒,有些膽識,還以為這一次你要被打死呢。」謝景煥慢條斯理地打趣著。
蕭繚險些蹦起來:「你怎麼在這裡?」
如今宮裡那位就如同瘋狗,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發瘋,要是知道謝景煥來蕭家,他沒準又要被打的下不了床。
「我府上有陛下的耳目。」
謝景煥冷笑:「說的泉城沒有似的,大不了再打一頓,死不了。」
蕭繚:「……」
蕭繚:「你來做什麼?」
「明歌在宮裡如何?」
蕭繚搖頭,嘆氣道:「不太好。」
他離開時,秋慕白拽著明歌去了承明殿,剛才看禦醫那驚慌失措的表情,宮裡沒準又是一場腥風皿雨。
「明歌就沒有交代你做什麼嗎?你留在盛京總有事情要做吧?」
謝景煥握緊手中的劍,搖頭道:「她不想連累我,什麼都沒有說。我才來問你。」
蕭繚眯眼,沉吟道:「如今你還真的能幫得上忙。謝書說風眠洲可能在宮中,明歌為了保他性命,要入道門修道,明日我會繼續上摺子,你派人在九洲各地將消息傳出去,就說帝姬要入道門清修,為國祈福,為萬民祈福,到時候陛下被萬民架在火上烤,想不同意都難。」
「入道門?」謝景煥一驚,「這你也同意?」
「一開始我與你一樣接受不了,不過,你不懂陛下的瘋癲勁兒。」蕭繚想起今日被打的半死時,陛下身受重傷還要冒雨前來,在雨中看明歌的眼神,那眼神透著一股瘋勁,讓他心驚。
或許他從來都看錯了陛下對明歌的執念,甚至他有種荒謬的感覺,秋慕白這些年隱而不發,在無數次的選擇中,都選擇的帝位,放棄了明歌,但是越是壓抑,越是可怕。彷彿一個人將心思藏到了深不見底的地方,人人都以為他的執念是帝位,或許他奪帝位也是為了明歌。
如此下去,不是秋慕白徹底瘋掉,就是明歌與他同歸於盡,與其等將來事態一步步失衡,不如萬民請願,逼著陛下做決定。
先入道門清修,保住風眠洲的命,至於以後,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總之,明歌不能待在帝宮裡。
謝景煥冷笑:「我早就知道他是個瘋的,明歌此次入盛京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她把六長老和小草都託付給我了。
我這就傳訊給九洲各地,推波助瀾。」
蕭繚撐起身子,指著桌案上的文房四寶,啞聲說道:「你扶我一把,我起來寫摺子。」
謝景煥一臉嫌棄道:「你如今這模樣,寫的了字嗎?」
蕭繚氣道:「你來寫?」
謝景煥慢悠悠地仰頭看天,他又不是朝堂命官,他寫個鎚子。
「大人。」門外傳來管家的敲門聲,「老爺讓我來告訴大人一聲,盛京城外面都傳遍了,說月娘子要為國祈福,為萬民祈福,拜在莫問道長的門下,入道門清修。九洲同賀。」
謝景煥和蕭繚一驚,消息傳的這般快?何人推波助瀾的?
蕭繚:「知道了。」
管家無聲地退下。
謝景煥若有所思地眯眼:「你爹的手筆?」
蕭繚搖頭:「我爹要是有這手段,我蕭府何至於落魄至此。應該是道長的手筆,他是一燈道人的傳人,又與大相國寺的住持交好,這些天一直在大相國寺蹭吃蹭喝。」
謝景煥驚道:「一燈道人?」
蕭繚鄭重地點頭:「或許,這是大月國的手段。」
當年的一燈道人和奪天下的安寧王是何等的神鬼手段,或許早就算到了大月國有此一劫,為此,安寧王為百年後的後人留下了一個莫問道人,一個道門的後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蕭繚和謝景煥齊齊一震,頭皮發麻,突然意識到了「命」的存在。那種虛無縹緲,看不清摸不到,無法參透的命運,或許這也是大月國人一生行善,不碰因果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