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0章 阿門
轎車在醫院門口停下來。
大約消息傳遞得還不夠廣,階梯下僅有零星幾個扛著相機的媒體。
車燈殺來的時候,幾人同時回頭,待看清那個不凡的車牌,立刻就條件反射地湧上前去。
車門打開,一雙長腿邁下來。
幾個鏡頭從各個角度都拍清了那張輪廓完美卻面無表情的臉。
他的衣服還有些濕潤,上面甚至還沾著些不像話的奶油,走來時一身酒氣,看起來像是剛從什麼聚會上趕來,這一點立刻被各個記者用鏡頭仔細捕捉。
但即便如此,這一身狼狽也絲毫沒影響這個人渾身散發的可怕氣場,讓原本準備把人圍起來的記者都躊躇了腳步,等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走過去了。
他們這才趕緊喊著追上去:「溫少爺!請問溫老先生的情況怎麼樣了?有生命危險嗎?」
「據傳言老爺子是自殺?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老先生是否對明天的股東大會極其不滿才故意妨礙?你對老先生的做法怎麼看?」
「老先生為何對您父親如此不滿?他們真的是親生父子嗎?還是您在中間起了極大的作用?」
「明天的股東大會會按時舉行嗎?還是像上次一樣繼續延後?」
……
一直無視鏡頭也無視話筒大步上階梯的溫璨突然在門前停下。
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記者們大喜,趕緊上前,就見男人轉頭看了鏡頭一眼:「我不知道是從哪傳來的消息,但爺爺不是自殺。」
「你……」
「我父親比我先趕到醫院,如果你們想知道他們到底是不是親父子,我可以去幫你們要親子鑒定,反正他脾氣好,等爺爺平安了他說不定還會親自下來見你們,好好向各位解說一下我們溫家的族譜。」
男人音色微啞,卻冰珠般令人聽而生涼,一如他此刻俯視而來的眼神,無波無瀾中透著森寒之意。
沒想到會被如此威脅和嘲諷的記者們一時噎住。
溫璨這才慢條斯理繼續道:「至於股東大會——會如期舉行。」
他扣好西裝扣子,轉身推門而入。
門口的保安立刻上前將記者們攔在外面。
閃光燈亮成一片,再往外,還有更多的媒體車湧來。
·
搶救室外,一片死寂。
保鏢如鐵塔般守在電梯口樓道口以及安全門門口。
整條走廊因此顯得逼仄而壓抑,偶爾來去的醫護人員都腳步匆匆,大氣都不敢喘。
電梯叮一聲打開。
所有保鏢警覺轉頭,待看清來人又扭回腦袋去。
電梯口的兩個人對著溫璨微微鞠躬。
溫璨大步走出來,視線從亮著危險紅燈的「搶救中」掃過,隨即便定在了手術室門外的人影上。
他的腳步慢了下來。
如此死寂中,兩個人不加放輕的腳步聲是非常明顯的,可那個人卻像聾了一樣毫無反應。
他坐在椅子上,西裝團在手邊,身上隻穿著襯衫,領帶早就鬆鬆垮垮,看起來是遭過暴力拉扯才變成那副模樣。
他垮著肩膀,像一匹曬蔫的酸菜靠在牆上,蒼白燈光下的表情堪稱癡傻。
溫璨的視線聚焦於他。
鎖定、然後放大,直至其他一切都成為模糊的一片,隻有他的臉,他的表情,他的每一分姿態,被他用目光雕刻成栩栩如生的活人像。
腳下不是前進的步伐,而是瞬間作永恆的凝固。
他每往前走一步,就有一尊這樣的活人像在空蕩蕩黑漆漆的心裡成型,再咚地一聲駐紮。
噠、噠、噠——
泛著點水跡的皮鞋停在了長椅前。
咚、咚、咚——
停下來的時候,這個人死狗般的嘴臉情態,已經變成他心底密密麻麻無數尊醜陋落魄的雕像。
溫璨俯視這個人,與他目光相對。
背著光,他的眼神一分分一寸寸變軟,變得溫和而充滿擔憂,還有許多許多的痛苦。
「爸。」
很長時間沒有喊過,他也以為不會再喊的稱呼,在這一刻卻如此順理成章脫口而出了。
噁心翻湧而上的同時,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意與輕鬆。
原來也還好。
他一邊看他一邊輕描淡寫的想。
一個客觀事實而已。
看在一切即將結束的份兒上,就當是紀念好了。
紀念他即便如此也是個父親。
紀念我即便如此是個兒子。
紀念我們即便如此,也依舊是一對皿脈相連的父子。
再用這紀念為他的人生送葬。
「爸。」
他擔憂地蹙起眉:「你還好嗎?爺爺怎麼樣了?」
就像一個矽膠做的逼真人偶成精了一樣,溫榮的眼珠好一會兒才轉過來,有種獃滯卻叫人恐懼的非人之感。
而等他不知神遊到哪去的魂魄歸位,這個酸菜般皺巴巴的人才逐漸膨脹起來——被怒火,被歇斯底裡的瘋狂膨脹著,臉和眼睛都彷彿要膨脹到龜裂,四肢和身體也恨不得用每一寸皮膚每一處關節來表達、來噴出憤怒。
極緻的情緒之下,甚至連發聲都變得困難。
他隻是擡起手,重重地抱住了自己的頭,然後整個身體都屈起來,蜷縮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彈出去的彈簧,可他遲遲沒有彈出去,而是積攢著巨大的壓力,從五臟六腑,從喉嚨裡逼出嘶啞而不成字句的怪異聲音。
說是怒吼卻不夠音高。
說是悲泣又不夠傷心。
那更像是渾身被擠壓到快爆炸時而發出的扭曲的呻吟。
「啊……啊……呃……啊啊啊啊……」
這怪異的表現將保鏢的目光都吸引過來,又悚然地收回視線一動不敢動。
空氣彷彿要壓到地面。
溫璨擔憂地按住他的肩膀,連聲詢問,可沒人看到他勾起來的嘴角,以及陰暗含笑的眼睛。
「沒事的,爺爺一向很注重身體,連生病的時間也很少,肯定不會有事。」
溫璨拍了拍溫榮的肩膀,見他情況實在不好,隻能去問一旁站著的老管家:「搶救多久了?」
「已經三十分鐘了。」
老管家也兩腿戰戰,一雙手祈禱般交握在兇前。
溫璨看了眼燈牌,到對面的椅子坐下,對管家道:「到底怎麼回事?」
·
「老先生最近都睡得比較晚,半夜還經常驚醒,總是需要喝水,我就習慣了在睡前去看一眼,給他倒半杯溫水放在床頭,今天也是這樣,誰知進去後,在床邊發現了落在地上的藥瓶,這時候老先生已經叫不醒了……」
說來很簡單,幾句話就結束了。
老管家雙手打顫:「我先是打給你但沒接通,然後就打給先生了,他原本正在公司開會,接到電話後立刻就趕來了醫院。」
無視了管家語氣裡的責怪甚至是怨懟。
溫璨問:「醫生怎麼說?」
「情況很危急,如果送來得晚一點恐怕就要……」老管家哽了一下,說不下去了,轉而道,「現在大概在洗胃。」
他看向對面曲著身體抱著頭一動不動的溫榮,老人的嗓音也顫顫巍巍的帶著無盡的嘆息:「先生還是很孝順的——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樣子,雖然最近他們父子倆關係緊張,見面不是吵就是冷戰,可真的出事了,先生比誰都要著急痛苦。」
溫璨靠上椅背,是一個疲憊的姿勢,向溫榮下睨的目光卻近乎輕慢和鄙夷。
「是啊。」他口吻輕柔,「他們父子之間,其實最在乎的就是彼此。」
「希望老先生能平平安安。」老管家又做了個祈禱的動作,「希望這次之後,他們能和和睦睦的,知道珍惜還在一起的每一天。」
溫璨嘴角倏地挑起微不可見的一點弧度。
他眼珠上移盯住那燈牌,閉上眼睛,略略低頭,神態虔誠地擡手在兇前劃了個十字。
「一定會的。」
·
不知是不是祈禱起了作用。
燈牌終於熄滅後,打開的手術室門內,走出了腳步輕快的醫護人員。
他們摘下口罩告訴家屬手術成功,但還需要觀察二十四小時才能算徹底脫離危險。
在手術室開門瞬間便猛地站起來的溫榮,這才雙腿一軟險些坐在地上,被溫璨撐了一把才站住。
老管家感動得快要落淚,上前就想扶住他:「先生,等老先生醒過來知道您的擔心,一定會很欣慰很開心的,父子之間沒什麼不能放過的事,你們以後一定要好好的啊。」
就這麼被一路扶著,跟著被推出來的擔架進了監護室。
醫生攔住了他們要跟進去的腳步。
而在門口站了半晌後,獃獃的溫榮才一點一點回過神來。
低低的吸鼻子的聲音吸引了他。
他眼珠往左邊一轉,就看見了正在低頭擦眼睛的老管家。
方才如霧一般蒙在耳邊的話,終於清晰地回放了一遍。
「……等老先生醒來知道您的擔心……會很欣慰……父子之間……以後一定……好好的……」
溫榮面如鐵鑄,又被火焰從內部炙烤。
他面無表情,手跟鐵鉗一樣堪稱暴力地一根根掰開老管家的手,最後狠狠一甩。
極大的力道險些把老管家甩得摔出去。
上一秒還在感動擦淚的老人驚愕擡頭:「先生?」
「會很欣慰……父子之間……」
鐵鑄的面具一點點被烤得熔化扭曲,溫榮如同要吃人一樣緊盯著老管家,又像在透過老管家看他所代表的那個,還躺在病床上於是無法承接他怒火的那個人,他一步步逼近,面目越來越猙獰:「誰跟他父子之間?誰需要他欣慰和開心?誰又說我實在擔心他?」
「我告訴你,」他咬得牙關快出皿,字一個個從齒縫間擠壓出來,碎成粉末,「我一點都不擔心他,我一點都不怕他死!!!他也絕不會為我欣慰,更不會因為我而開心!!!」
「父子?什麼是父子?你告訴我這種在我股東大會前一天自殺的東西!從畜牲!和我之間會是父子嗎?!!!!啊!!!!你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