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蘇聽見泰嬸的聲音,幾乎同時失了站立的力氣,一下子蹲在地上,臉埋膝。
耳膜轟轟震,心髒咚咚跳,趙青河還有命,這樣的好消息,卻令她精疲力竭。
原來,心比她誠實,在頭腦百般抗拒,還自持冷靜,沾沾自喜的時候,已經投入所有。
隻要想到,身邊從此再也沒有這個人,就覺得活下去都無意義了。
她自诩堅強,從喪母到看清自己在家裡的處境,從逃婚出戶到義母病故,一路撐下來,仍堅信自己可以過得好。
隻是這份自認堅強的信念,在今夜,一敗塗地,敗給了她想都沒想過會輸給的趙青河。
她曾覺得,世上任何人都可能赢她,唯有趙青河,從前到現在,自己不會輸他。
可奇怪的是,這種輸了的牽挂感覺,也沒什麼不好。
趙青河活着,長夜裡仍有他伴行,很好。
輸了也甘心,真得很好。
思及此,夏蘇慢慢站了起來,心中的痛楚已沉澱,淺褐的眸子如晨星清曜,給神情微憂的江玉竹一個安然的眼神,拎過她手中的水桶,跨進門檻去。
外屋裡,人卻挺多。
除了守在裡屋門簾前的泰伯和喬嬸子,桌案兩旁坐着趙大老爺和大夫人,從趙大老爺少年時就忠心跟随,什麼事都一清二楚的齊管事,還有陪在大夫人身邊的九娘。
楊琮煜不見蹤影,大概正忙着幫丈人家處理急務。
夏蘇知道自己該行禮,雙腳卻不自覺直接走向門簾,因為此時,她隻想看趙青河一眼,其他人都要排在那之後。
“蘇娘,我來吧。
”泰伯卻沒讓開,隻是将水桶接了過去。
“泰伯?
”夏蘇有些疑惑。
泰伯天生嚴肅的臉上僵笑一抹,似想以此安撫夏蘇,“少爺這會兒正浸藥桶,那樣子不太方便讓你瞧。
”說罷,眼睛往趙大老爺那兒瞥了瞥。
夏蘇咬唇,雖知泰伯是在保護她,不想趙峰夫婦覺得她輕浮,但她若在乎這些,今日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仍想往裡走。
“蘇娘,就算你瞧過,他就好了麼?
”江玉竹卻一個勁把夏蘇往外拉,“不如多拎幾桶水,才是救他的命呢。
”
喬阿大提了空桶出來,泰伯提了滿桶進去,簾子掀起,一陣濃郁的藥味撲鼻,刹那間,夏蘇看到裡面的情形。
沐桶不冒熱氣,熱爐烘藥罐,葛紹滿頭大汗拔着針,泰嬸側面沉沉,動作卻無遲疑,麻利得将沐桶裡的水往腳下大盆裡淘,盆盆水都深紅發烏黑。
趙青河浸在沐桶裡,明明是一桶寒水,常年練武的銅膚卻一直往外沁出熱汗珠子。
那些汗珠彙成細而流下,随着葛紹拔針,染上了黯紅毒皿的顔色,觸目驚心。
他的面色卻蒼白,白似浮魂,嘴唇焦黑幹裂,頹然閉着雙目,氣若遊絲,兇膛幾乎看不出起伏。
要不是他的手還抓着沐桶邊緣,說他死了,也不會有人懷疑。
夏蘇緊緊抿直了唇,眼睛死死盯住了仿佛随時會止息的趙青河,手一擡,阻住要落的簾子。
幾聲蘇娘,個個在勸。
夏蘇置若罔聞,但她也沒硬往裡闖,隻是那麼定定,遠望着那人,眼都不眨。
泰嬸聽見動靜,轉頭瞧來,立時也是安慰,“蘇娘别怕,少爺既能撐到現在,命肯定是保得住的。
”
葛紹嘴毒,“是啊,命好保,會不會毒成白傻,再來忘得一幹二淨,從頭識字識人,那可就不一定了。
”
再變回不開竅的趙青河麼?
夏蘇一手捉住心口,疼得難以自抑。
那一聲聲誠朗歡樂的妹妹,那一回回哪兒都有他的夜行,那些星空下的烹茶煮酒說笑,甚至那些隻要想到他在家就能安心的獨遊,如同一個人擁有一雙魂,卻會重回從前的孤寂寥落麼?
突然,趙青河睜開了眼。
葛紹吓一跳,終現兄弟情,抓住趙青河的一條胳膊,“趙青河!
你小子給我撐住!
别砸我招牌!
聽到沒有?
!
”
泰嬸忙去打葛紹的手,“趕緊換針,扯什麼亂七八糟的!
”
趙大老爺按耐不住,也想到門前來看兒子的狀況,卻讓泰伯和喬阿大有意無意擋隔開。
他正要上火,卻聽到趙青河的聲音。
弱,卻不示弱。
累,卻不覺累。
趙青河的眼瞳茫然失焦,聚不住一線燈光,卻能對準夏蘇的所在。
他的話很短,隻說給一個人聽,嘶啞之中堅毅不讓。
“妹妹。
”
就兩個字,然而,任誰聽了,都不會錯過說話人的心中情長。
他視線渙散,夏蘇就将它們一絲絲重拾,以雙倍灼亮的目光回應,哪怕他瞧不見,也堅毅直視,“趙青河,董先生的那一單,我知道怎麼畫了,等你好了就能送去。
”
已用盡最後的力氣,趙青河再也撐不住,重新閉住雙眼,嘴角卻彎勾起來。
夏蘇将他那抹笑盡收眼底,慢慢放下簾子,雙手握拳,回身看着江玉竹,“姐姐可缺拎水的人?
”
江玉竹雖不知“董先生的那一單”出處哪裡,隻覺這兩人剛才隔空對話,猶如神魂出竅,頃刻互道了千言萬語一般。
默契之合,無他人插足的餘地。
江玉竹又心疼又歡喜,夏蘇沒哭,她倒眼裡拼命發酸,用袖子擦了又擦,反身推了夏蘇,“不缺,不缺,你自管去。
”
夏蘇不再多言,快步出屋。
别人不知,她卻知。
趙青河許她一諾:她畫完春暖花開小青綠,他就好了。
而她,要力氣又沒力氣,要醫人又不會醫。
趙青河一開始就說得對,她是偏才,偏才就該做自己擅長的事,不要太貪心,才會有收獲。
她現在,唯想收獲――
趙青河。
當夏蘇将最後一筆青,重重疊疊,皴染,運色,收尾,成畫。
青綠,如今用于畫中不多,因上好的顔料,不僅價格高,更是難得。
顔色不好,畫功再好也無用,成不了佳作。
而夏蘇的青綠,是從劉府帶出來的,十分稀罕的貢品,自然沒有成色的問題。
此時她用青綠,如同捉着趙青河的命,用好,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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