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緘有片刻的恍惚,因着賀綸對鳳梨過敏,宮中确實嚴禁過一段時間此物,但是他喜歡,難免有些人要上趕着讨好,卻并不知當時賀綸那場大病由此而來。
那麼被他恨一恨倒也說得通。
但面對一個說半句話挖兩個坑的人,你若真跟他字面上的意思較真,那之後怎麼死的恐怕都不知道。
他不否認被賀綸激的想要揮一拳,但這是少年人才會做的事。
憤怒過後,他反倒冷靜下來,隻因他太了解賀綸的性格。
前世未能一箭射穿他兇口,是賀緘此生最後悔的事。
不過此生他倒是贊同賀綸所說的“風水輪流轉”!
五年後,單看誰更狼狽!
沒有流放也沒有遼東,就讓他在京師被圈禁到死吧。
賀緘平靜的看了賀綸一會子,“從前是我對不住你,但這宮裡,誰沒有對不住别人的時候,五弟生來尊榮,想必對不住的人更多。
至于心頭好,你應該不缺錢吧?
”
賀綸哼笑一聲,錯開視線,轉着那隻水頭碧翠的扳指,沉吟道,“給你這麼一說,我是得反思一下,畢竟我就喜歡對不住人,”說完擡眸看向他,“但人不能對不住我。
”
賀緘不否認,若是換成前世十八歲的那個他,還真能被賀綸氣個半死,也說不準會激起少年意氣,與他乃至賀纓一較高下不可。
可是這趟行程分明就是為賀纓入主東宮提前做的鋪設,他挑這個時候意氣用事,除了暴露野心,惹父皇厭棄,為甄閣老忌憚,什麼也得不到,反而斷了更長遠的那條路。
他想起前世也有趟玉泉山之行,不過那次身邊沒有媛媛,馨甯竟主動與他攀談,那時他很開心,後來在偏殿等候時,馨甯便坐在賀綸現在的位置,因此當日賀綸并沒有對他說這些話,倒是兩日後嚣張的與他逐鹿,那時他才發現賀綸的箭術極高,又被他言語挑撥,多少洩露了底,導緻賀纓非要與他比試,若非他揉碎自尊,含恨承認技不如人,後果絕對不堪設想。
所以賀綸,這是早就想算計他了。
這廂賀綸心底暗暗詫異,賀緘為何不動怒?
可越是這樣不顯山露水,連點正常人的氣性兒都沒有的人才更可怕不是?
更何況徐子厚一日不除,他便一日難以放心賀緘。
畢竟從雲端跌落泥濘的人一旦爬起,危險性遠遠大于賀纓那種看起來精明的蠢貨。
他烏黑的瞳仁緩緩轉向右邊,竟與馨甯的目光不期而遇,馨甯愣了下,對他抿唇一笑,轉而錯開。
賀綸心底不屑,這也是個胃口大的主兒,沒有鄉君封号之前見天兒投靠母後,封号一下來,便想反悔,然而不管她如何後悔,既得了母後的好處,這賀緘,她是不嫁也得嫁。
湯媛是頭一回深入玉泉山内部,但主子不在身邊,她也不敢亂逛,反倒與賀緘身邊的白鹭吃瓜聊天。
原以為賀緘身邊都是些沉穩内斂的人,沒想到這位白鹭不但話唠還八卦,不過他身為一個話唠加八卦還能活這麼久,想來也是有一些過人之處。
白鹭年紀不大,長得并不白,但也不算黑,大約是賀緘身邊顔值最高的内侍,兩人從大康的建國之初一直談到了臨山王徐士高後輩的諸多豐功偉績,又聊了聊寶鈔司的内侍會不會偷偷用後妃的草紙,但這個話題過于猥.瑣,沒想到他是這樣的白鹭。
不過湯媛倒是頂好奇外面那些王公大臣,簡直是百官大雜燴。
然而整個大康金字塔靠前的人齊聚于此,恐怕不單單是狩獵這麼簡單吧?
白鹭笑道,“沒辦法,甄閣老臉面大,門生故舊遍布朝野,”說完湊近她壓低嗓音道,“簡直一呼百應啊,章家比起來,底蘊什麼的到底還是要差一點點。
”
這個話題就敏感了,但兩人卻是心照不宣。
湯媛用更小的聲音道,“可是章家有錢啊,不管怎樣也是财大氣粗,想必朝中勢力也不輸甄家吧……”
“所以才掐了這麼多年。
如今皇後娘娘又懷有龍種,甄閣老怕是真有點兒坐不住,繼後的子嗣也太旺盛了些。
”
子嗣旺盛說明繼後是個有福之人,又蒙皇上盛寵,風頭豈是命薄無福的元後所能比。
雖然儲君之位自古以來講究立嫡立長,可真到了關鍵時刻,誰也不敢拿這個标準往死裡說,單是太宗排行老二就能堵住不少人的嘴,所以章皇後一派向來主張立嫡立賢!
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但不管怎樣都跟賀緘沒半毛錢關系。
湯媛的一顆心不禁沉入谷底。
像賀維那種勢單力薄的雖然活的窩囊了點,卻也正因為他窩囊,沒人将他放在眼裡,将來不管是賀纓還是賀綸繼承大統,大約都不會要他的命。
但賀緘就不行,光是他外祖家姓徐,這輩子他就要被上位者忌憚!
而被皇上忌憚的親王有多慘,曆史上的例子還少嗎?
湯媛的心情從來都沒有像這一刻這般沉重。
其實她是不大想參與這種事的,但隻要一想到徐太嫔對她的好,賀緘對她的好,就感覺自己必須得做點什麼。
可她一個宮女能做什麼呀?
且說幾位殿下足足等了兩盞茶功夫,王耀中才走過來殷勤的請他們進去面聖。
皇家父子之間的繁文缛節不提也罷,總之少了幾分煙火氣,請安完畢,衆人方才陸陸續續重回水雲苑。
章蓉蓉則陪着馨甯與各家小姐聯絡,下榻芙蓉館。
水雲苑分東西二殿,東殿不用說是賀纓與賀綸的,西殿則是賀緘與賀維這對難兄難弟。
湯媛和白鹭都是那種賽着拍馬屁的人,争先恐後搶上前迎接自家主子,白鹭腿長,先她一步,原本勝利在望,卻在臨近月洞門時與東殿那邊的殷尋撞個正着,被殷尋一屁.股撅到邊邊兒,還是湯媛扶了他一把。
殷尋彈了彈袍子上看不見的灰,陰陽怪氣道,“怎麼走路的,不知道看着點嗎,也不知陳公公平日是怎麼調.教你們的,切~”
切什麼切,還你一百個切!
湯媛與白鹭心中雖然不忿,但架不住人家殷尋是賀綸身邊得臉的筆墨内侍,于是兩人一面笑着請殷尋先走,一面在心裡罵他,呸!
誰知在苑外站了半晌也不見賀緘身影,倒是賀纓洋洋得意的從二人身邊經過,拿眼掃了掃湯媛,又掃掃白鹭,一臉的小人得志。
還是賀維最善良,遣身邊的内侍小聲遞了句話,“馨甯鄉君有事找三殿下,正在前面說話,你們可能要再等一會兒。
”
湯媛臉上難掩失落。
這可不行,馨甯鄉君找賀緘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她得為賀緘高興才是,對,特别特别的高興!
但有人不想讓她高興,似笑非笑的打她跟前經過。
湯媛與白鹭連忙施禮道,“殿下萬福。
”
賀綸撇了撇嘴,揚長而去,連一句免禮都懶得說。
你妹的,德性!
湯媛暗罵一句。
不過她是個有原則的人,不能因為賀綸讨厭,就讨厭曾經幫助過她的小王子賀純呀。
酉時那會子她在亭子裡陪賀純玩五目碰,道具是一套極其奢侈的圍棋,據說棋子是用瑪瑙和琥珀鍛造的雲子,其中的黑子仰視若碧玉,俯視若點漆,白子則如嬰兒的肌膚一般凝潤,棋盤更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果香楠木。
金絲楠木已經很是奢侈,但天然散發果香花香的更是不多見。
湯媛無比複雜的捏着每一顆棋子。
這麼小就用這麼貴的東西真的好嗎?
後來她才發現自己想多了,對她而言這确實是難以企及的奢侈,可在賀純眼裡,真的就是一個普通物件啊!
她要是見到賀綸用什麼下棋能直接暈過去。
真真兒是人比人氣死人!
可能賀純忽然之間跟一個宮婢走得近是件比較新鮮的事,沒過多久,她就發現周圍時不時的路過一兩個宮人内侍。
再然後賀綸終于出現,這到底是自己的親弟弟,總是與賀緘的人走得近是幾個意思?
而賀緘此時亦坐在亭中,不時與下棋的兩人言笑晏晏,令他心中很是不舒服。
當着賀純的面兒,賀綸笑吟吟的免了湯媛的禮,一派慈祥,更是與賀緘兄友弟恭,全然不見先前的硝煙。
賀綸忽然看向湯媛,笑道,“是了,此前徐太嫔托高玲玉為你物色羽林衛的少年郎,你身為三殿下身邊的得意人,這個忙我怎麼也要幫上一二,明日圍獵你大可以仔細瞧瞧,有瞧得上眼的隻管過來與我說,這也是蓉蓉的意思,她很感激你。
”
“殿下太客氣了,奴婢不敢高攀。
”湯媛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福了福身。
呵呵哒,他是不是做媒婆做上瘾了?
她除非腦子有病才信他的邪!
賀緘臉上依然沒有愠色,反倒主動替湯媛感謝賀綸的一番好意。
“五弟有心了,若真有良配,倒也是我這丫頭的福氣。
”他溫煦道。
聞言,賀綸噎了噎,再看湯媛,也是一臉期待的望着他,想得倒美!
他暗暗瞪了湯媛一眼。
哎,幹嘛瞪我啊!
真是柿子撿軟的捏。
湯媛小聲嘟囔。
賀綸将臉上明顯寫着“我不想走”的賀純領了回去,一路心火直竄,也不知是為湯媛那一臉期待的傻樣還是為了不懂事的賀純。
不過是一句客套話,她還想當真,平時不照鏡子吧,除非羽林衛瞎了眼!
這日掌燈時分,賀緘遣人将湯媛喊進裡間說話。
因着徐太嫔有交代,不可以晚上與賀緘單獨相處,這話湯媛原本沒太當回事,因為她以為賀緘對她不感興趣,直到那日,他,他親了她,饒是再遲鈍她也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她是女的,賀緘是男的。
而一個男的想跟一個女的發生點啥,并不需要什麼特别的理由,不讨厭就好。
想到此間,湯媛莫名惱怒,就算她再大度,也沒可能做到請他老人家在自己身上練技術,因為練好技術的他最終還不是為了取悅馨甯!
她一點兒也不想為别人訓練老公!
但氣歸氣,人家到底是正經主子,宣她過去她臨時裝病也來不及啊!
賀緘正坐在黑漆書案前看書,等了半天才見湯媛磨磨蹭蹭走進來,還刻意将錦簾挂在勾上,然後站在距離他十幾步遠的地方屈膝問安。
把人防成這樣……就有點過分了吧?
賀緘看着她道,“過來坐,這裡沒外人,不必拘禮。
”
就是因為沒外人我才“拘禮”啊!
湯媛假意笑笑,慢騰騰的挪到離他最遠的那張玫瑰椅側身而坐。
賀緘起身,她手一抖,下意識的也跟着站起來,卻見他徑直走至外間,關上門,上了栓,然後大步走入裡間,在她目瞪口呆之下,笑了笑,然後挑下錦簾,整個屋子,因封閉頃刻間變得靜谧而又怪異。
連呼吸聲都變得震耳欲聾!
這,這是要幹啥呀?
湯媛打着哈哈,一面朝窗戶走去,一面道,“這屋子還怪悶的,奴婢幫您打開窗透透氣,咦,這栓子還挺結實,挑不開……”
誰知她越緊張就越挑不開,直到賀緘走了過來,自身後伸出一隻手,幫她壓了壓那撬開一半的木栓,道,“先關着吧,找你來說想說點重要的事。
”
啊,原來是這樣啊!
她緊張的差一點同手同腳,先是想從右邊離開,卻撞進賀緘懷裡,又改向左,結果左邊是案幾。
我就這麼可怕嗎?
賀緘多少有點傷自尊,便不再逗她,退開幾步,放她回原來那位置坐定。
湯媛兩靥绯紅,讪讪而笑,“不知殿下召奴婢過來有何吩咐?
”
“我今天見過馨甯。
”賀緘直奔主題。
見就見呗,關我毛事!
不過他警告過她不準再提他愛慕馨甯那檔子事,湯媛隻嗯了一聲,不敢随意接話。
“我想,你應該早就猜出那日花鳥苑蓉蓉墜湖之後是她有意疏忽你。
”賀緘滿臉失望。
前世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偏心才導緻馨甯越來越讨厭媛媛,内心不免背負着莫名的愧疚,然而此生他并未對不起馨甯,媛媛更沒有礙着她什麼,她為何要這樣?
可是馨甯矢口否認,不過有些東西真相就在那裡,承不承認都一樣。
湯媛愣了下,沒想到賀緘竟為自己質問馨甯,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
其實她也納悶明明是那麼漂亮又端莊的女孩子為何突然這樣對她?
内心也不是全然沒有一點頭緒,隻是那頭緒太飄渺,真要拿來詳說又有點兒不知從何說起……馨甯,似乎是在吃醋?
倘若是真的,那賀緘還不得笑死,而她,妥妥冤大頭!
賀緘默然片刻,繼續道,“我知道有些話現在與你說,你可能一時摸不着頭腦,媛媛,我跟馨甯是不可能了,我不會娶她,”這麼解釋她可能還是不懂,賀緘幹脆直言道,“我不喜歡她,現在明白了嗎?
”
啊?
湯媛完全愣住了。
賀緘望着她的眼睛,徐徐道,“你知道的,我并不看重女色,即便是長輩所賜,能拒絕的定然也會推掉……”
湯媛險些忘了呼吸,心跳如雷,怔怔而又茫然的陷入他深邃的眼眸。
他為何要對她說這些?
為什麼?
答案呼之欲出,她幾欲顫抖。
“将來我可能會求娶沈侍郎家的二小姐,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
湯媛狂熱怦然的心跳頃刻墜入冰湖。
目光越發困惑的望着他。
“媛媛,沈二小姐是個很不錯的人,對我亦無男女之情,她幼年中毒傷了身子導緻不能生育,因此像你一樣的喜歡孩子,将來咱們的孩子挂在她名下,與嫡出無異,我努力的一切都是你的,也隻疼你好不好?
你或許一時很難理解,但再給我一點時間,日後我一定慢慢與你解釋……”
賀緘越說越快,疾步上前抓住撩起簾子就要往外面走的湯媛。
你說你喜歡馨甯鄉君,好吧,你就喜歡呗。
今天你又告訴我你不喜歡她,好吧,那你就不喜歡啊!
可是你又要娶沈二小姐!
那你就娶啊!
這跟我有什麼關系?
“關我什麼事!
”湯媛使勁抹了把淚,哭道,“為了沈二小姐的名聲,您把奴婢喚來關起門說話,奴婢很是理解,但是下面的話兒奴婢不想再聽,也做不了您的主,您有太嫔娘娘,再不濟還有皇上,真犯不着跟一個奴婢說!
”
可是越掙賀緘抱的越緊,她啜泣着胡亂拍他。
“那你想要怎樣?
”他蹙緊眉宇,啞聲問,“媛媛,你告訴我,你想要怎樣?
我不相信你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否則你不會哭!
”
你欺人太甚,你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殿下,您太讓我失望了,您憑什麼抱我?
”她攥住拳頭砸他,每一下都用了力氣,卻如棉花棒子敲在石頭上,他是巋然不動,她卻是疼的手腕子發麻!
“你等着,我要告訴太嫔娘娘你欺負我!
”她伏在他懷裡嗚嗚哭泣,腦袋被他按住無法動彈。
“你且告去吧,反正我是不會将你許給羽林衛。
”他一時不忿,也撂句狠話,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