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純覺得眼面前這位宮人委實有趣,越看越像他從前撿到的一隻貓頭鷹,骨碌碌的大眼睛,微微歪着腦袋,把他當小孩一樣的吓唬,盡管他确實是小孩。
而且她還掌握着一個關于他的“不堪”的秘密,這才是賀純極想把湯媛攏在身邊兒的緣故。
也暗搓搓的想過她要是敢把他尿褲子的事兒傳出去,他就讓她進浣衣局。
不過賀純倒也聽進了湯媛的科普,意識到随便讓姑娘家做乳母的嚴重性。
那他之前為何不懂?
因為這種話他隻對湯媛說過。
而聽到他這麼說的哥哥又沒有及時科普,身邊的内侍則不知該如何講明,導緻他誤會湯媛至今。
結束了長篇大論,湯媛問,“現在殿下明白了吧?
”
賀純點點頭。
“以後可不能再這麼對姑姑說話了。
”
賀純哦了一聲,“那你快些與三哥生孩子吧,生完不就能做我乳母。
”
得,當她前面白說!
湯媛氣不打一處來,恨不能揪他耳朵。
“殿下,您讓人家生小孩跟讓人家做乳母一樣過分,不能對姑娘家講這樣的話。
”
賀純徹底服了,翻着白眼道,“你們姑娘可真麻煩,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講,還喜歡上吊,好無聊!
”
是呀是呀,姑娘好無聊,你長大可千萬别喜歡姑娘,現在也别跟我玩!
湯媛撇撇嘴。
不跟她玩,怎麼可能!
整個上午,湯媛都被栓的死死的,連個兀自舔舐傷口的時間都沒有,更别提做點失戀的人該做的事。
陪小孩真是個體力活,你得能說能跳還能唱,今天她可算明白為啥皇子和公主的近身仆從待遇那麼高,一般人還真幹不了!
一開始玩彈弓,彈彈珠什麼的,大家還能友好的相處,賀純也頗有種棋逢對手的喜悅,兩人在綠心湖附近的船廳玩的腦袋都快頂到一處,周圍内侍神色高妙。
話說賀純的玩具也忒奢侈了點,說好的彈珠呢,這些瑪瑙、貓眼兒還有南珠是幾個意思,她拿在手裡都不想放下。
賀純任由内侍喂了一口牛乳,轉而看向湯媛,笑道,“五哥說的沒錯,如果女孩兒不聽話,拿這些東西出來,她們自會百依百順。
姑姑,你也是這樣的嗎?
”
你那缺德哥哥說的話也能信?
湯媛依依不舍松開手,任由漂亮的南珠和貓眼兒自手心滑落。
女孩子就是天生愛漂亮,喜歡美麗的東西有錯嗎?
賀綸憑什麼認為這些東西就能讓女孩子百依百順?
如果有那也是他活該,活該他遇到的都是圖他錢的人!
不過這個小崽子會學話兒,湯媛除非傻了才在他跟前說賀綸的壞話。
她笑眯眯道,“殿下且安心的吃牛乳吧,吃完了姑姑給您講故事。
”
其實不管湯宮人貪不貪财,賀純都還蠻喜歡她的。
因為她好生奇葩。
她說有一種狼,叫狼奶奶,特愛吃小孩,這個姑且沒問題,最傻的是她居然說狼奶奶挨不住獵人的打又把吃進肚裡的小孩吐出來,哎媽呀,笑死個人了,她怎麼不說拉出來?
進肚子的東西怎麼可能還活着?
拜托有點常識啊。
賀純當笑話聽的。
他單手拄着下巴,奶聲奶氣道,“再來一個。
”
再來一個呀?
湯媛冥思苦想,格林童話和安徒生童話統共就這麼幾個吓人的,剩下的還有些啥,灰姑娘,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肯定不行,萬一被有心人曲解,用“繼後”兩個字做文章,章皇後會如何想?
不死也得給她脫層皮。
那就灰姑娘吧,她稍稍做了點改動,将繼母改為姑母。
結果隻說一半就被賀純打斷,他眨了眨純真的眼眸,問,“王子是白癡嗎?
窮人家的姑娘怎麼可能比各國公主出色?
單是氣質與涵養就不可能。
”
氣得湯媛當時就想掀桌子,還能不能好好講話了?
窮人家姑娘咋了?
我們小女生就愛聽這種,就愛聽就愛聽,你管得着嗎?
給他這麼一掃興,誰還想講故事!
兩人便掀紙牌兒,賀純回回輸,臉色漸漸有些挂不住,湯媛斟酌了下,便存心放了次水。
總算扳回一局的賀純,怔了怔,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别以為我看不出你故意讓我!
士可殺不可辱。
”
一席話臊的湯媛老臉通紅。
士可殺不可辱,對于真正的男子漢,即便技不如人也不需要憐憫。
若說此前湯媛多多少少還存着排斥之心,甚至拿他當小孩忽悠,那麼此刻,她倒真有點兒喜歡他了,确切的說喜歡他的傲骨。
“殿下教訓的是,奴婢此舉委實小瞧了您,以後不敢了。
”湯媛屈膝施禮。
賀純點了點頭,但還是越哭越傷心。
湯媛急了,“殿下乖,奴婢真的真的全力以赴,絕不會再故意放水,不信我給您發誓。
”
賀純哽咽了兩聲,“我哭不是因為那個。
”
那是因為啥?
“總是輸,感覺好丢人!
”
呃,湯媛撓了撓臉。
雖說男孩子有上進心是好事。
不過一直用眼淚宣洩委屈是不是太娘了點?
“殿下,不知博學的您聽沒聽過莊河灣的故事?
”她問。
賀純安靜了下來,搖頭。
不哭不鬧也不兇的小包子真是又軟又香,湯媛克制了下咬他一口的沖動,鎮定道,“姑姑老家便是莊河灣,我們那兒的男孩子都不哭。
”
“為什麼?
”
“會變成女人。
”湯媛壓低了聲音。
怪不得六妹總是問你為何這麼好哭,是女孩嗎?
賀純驚出一身冷汗,連忙摸摸自己的那啥,太好了,還在。
“你哭一次兩次當然看不出,可哭的多了,經年累月,那就危險咯,你會發現自己控制不住的想往腦袋上别絹花,穿花裙子,總之這是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
”湯媛可勁瞎編。
内侍的臉已經隐隐發綠,然而隻要他一張嘴,殿下就會說閉嘴,真真氣死個人!
賀純哽咽了一聲,似是想起什麼,忽然道,“你騙人!
五哥小時候也好哭,為什麼他還有xx(此處和諧)?
”
衆人聞言無不變色,包括湯媛在内齊刷刷往地上一跪,捂着耳朵高呼,“殿下饒命,奴婢(奴才)不敢聽此有辱五殿下風儀之言。
”
可以想見,賀綸若聽見了這話能把他們挨個滅口。
湯媛欲哭無淚,唯有拼命圓這個謊,好哭的男孩會變成女人隻是個傳說,也僅适用于老百姓,您跟您哥是天潢貴胄,愛怎麼哭就怎麼哭,擔保變不成女人!
她再也不會覺得賀純可愛了。
卻說綠心湖的另一邊,與湯媛此刻所在的船廳僅隔了幾座假山的地方,有三位貴人不緊不慢走來。
這三位貴人分别是大皇子賀纓,章皇後的侄女兒章蓉蓉以及馨甯鄉君姜堯。
走在前面的宮人已經将水榭收拾妥當,鋪了錦墊,奉上茶水果點。
待貴人落座,兩名花鳥苑當值的内侍才笑眯眯上前問安,他們每人懷裡抱着一隻波斯貓兒,皆是雪白的長毛,一隻頭上有黃點,另一隻頭上有灰點,俱是玲珑可愛,十分讨喜。
黃點那隻是章蓉蓉的,她喜不自禁捧入懷中,又瞅瞅那隻灰點的,笑道,“馨甯,你不是不喜歡貓麼,此番怎麼又想養一隻了?
”
馨甯垂眸一笑,輕柔的梳理着灰點毛發,“我一直都喜歡貓兒的,此前不敢養是怕掉毛煩擾太後,可昨日她老人家見了唐宇畫師的戲貓圖喜愛的不得了,得了她老人家首肯,我這才下定決心抱養一隻。
”說完又看向花鳥苑的内侍,正色道,“慈甯宮是什麼地方,你們心裡應是清楚的,倘若再給我一隻發狂傷人的,太後娘娘可就真要生氣了。
”
上次渺渺抓傷湯宮人那件事已經令太後不滿,花鳥苑的人怎敢懈怠,聽聞馨甯鄉君的話,皆跪地叩首,保證這貓兒是千挑萬選,再溫和不過。
其實他們不說,也能看出這兩隻貓兒有多溫順,被陌生人抱進懷中又摸又捏的,除了喵喵兩聲,竟還歪着腦袋撒嬌,惹的人心都要融化了。
馨甯這才滿意的露出笑容。
賀纓的近身内侍劉克居适時地走出來,打賞那兩個内侍一人一隻荷包,沉甸甸的。
兩個内侍欣喜若狂,連忙叩首謝恩,此處不再詳述。
然而章蓉蓉并未将賀纓放在眼裡,懷中這隻貓兒也是記在五哥哥賀綸名下,才不要占賀纓一丁點兒便宜。
賀纓望着逗貓的少女,雙瞳剪水,櫻唇微嘟,仿佛要索求人疼愛一般,還未及笄已是這般的濃麗婀娜,小時候怎麼沒發現她原是這樣一個美人胚子呢?
他比章蓉蓉大六歲,剛對女人感興趣那會子章蓉蓉還是個青澀的小豆芽,唯一的印象便是一個喜歡跟在半大小子賀綸身後的黃毛丫頭。
孰料僅僅兩年,這個黃毛丫頭已在他沒注意的時候,仿佛一朵還帶着清晨花露的芍藥,妖冶綻放!
章蓉蓉将貓兒摟在兇.前,淘氣的揪着貓耳朵,可是賀纓的目光實在太讨厭了,黏的人極不自在,她嘟着小嘴不悅的瞪了他一眼。
女孩含嬌帶嗔的一瞥秋波險些瞪去了賀纓的三魂六魄。
他怔了怔。
章蓉蓉苦惱不已。
到底是從小玩到大的閨蜜善解人意,馨甯主動拉過她的雪腕,笑道,“蓉蓉,我們去綠心湖附近吧,那一片花樹都開了,味道極好聞,比這邊的葡萄藤有意思。
”
章蓉蓉正愁沒借口離開呢,聞言對馨甯眨了眨眼,兩個小丫頭齊齊屈膝施禮向賀纓告辭。
賀纓無可奈何,隻能眼睜睜看章蓉蓉被馨甯拐了去。
好在她們走的并不遠,他起身走至廊下,默默凝望。
這是章皇後為賀綸準備的王妃,哪裡就能輪到他。
即便章皇後不介意,他的祖父也不會允許。
滿朝誰人不知甄家與章家乃水火不容的政敵。
除非有什麼不可抗的外力因素,譬如章蓉蓉失足跌下湖,綠心湖那麼深,宮裡的内侍又多半為北方人,沒有會遊泳的,隻有他才能在最短的時間趕過去救她。
而落水的佳人春衫濕薄,玉膚皆在他的掌握之中,又是如此衆目睽睽之下,幻想到這裡賀纓心跳都快要控制不住冒出嗓子眼了!
那樣多好,她便隻能委身與他!
這樣美好的女孩,且還是為賀綸準備的,卻成了他的女人,這種極緻的虛榮已然與享用美人的快活不分上下!
賀纓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想,可内心已經控制不住的興奮起來。
當然,他也隻是想想,哪裡舍得讓章蓉蓉真的跌下去。
就算春日漸暖,湖水卻依舊冰冷,又那麼深,會吓壞她的。
一聲女孩的尖叫刺破長空,也驚醒失神的賀纓!
馨甯花容失色,淚眼朦胧,若非被貼身宮婢死死抓住,就要往水中跳了!
此刻發生了什麼,章蓉蓉又在哪兒?
章蓉蓉在岸邊,半幅身子已浸入水中,同樣花容失色的小臉慘白一片,不見分毫皿色,此時的她兩隻纖細小手無力的抓撓着岸邊濕滑的青苔,亦無助的看着自己一寸一寸滑入水中。
“馨甯,救我!
”章蓉蓉壓抑的哭泣,連聲音都不敢用力。
宮婢内侍有的脫下衣服拉着一端往湖裡跳,有的已經去呼救。
呼救的人分兩撥,一撥跑向最近的宮正司,那裡有不少會泅水的女史;另一撥奔向南三所通知賀綸!
這些宮婢還不算蠢,并沒有見主子掉下去便也跟着跳,那樣非但救不了主子也送了自己的命,她們在最短的時間内用衣衫接成兩條長繩,一條綁着石頭盡可能朝章蓉蓉丢去,另一條綁着胳膊去撈章蓉蓉。
然而章蓉蓉根本騰不出手抓衣繩,隻要稍稍有所動作,身體便迅速往下滑。
“蓉蓉!
”賀纓滿頭大汗沖過來。
卻被章蓉蓉的貼身婢女跪地抱住腿。
他怒不可遏,吼道,“賤婢,還不放開本皇子!
”
那婢女滿眼絕望,顫抖不已,卻仍是死死抱緊他,“殿下,不可以啊,您現在不能過去,大家已經綁了繩子,很快就能把小姐撈上來,那邊也安排了人去宮正司求救!
”
不到最後一刻,她死也不能讓大殿下過去!
小姐若是被大殿下看光,最壞也不過嫁給他,而她們,必将為章皇後千刀萬剮啊!
“蠢貨!
再等人就沒了!
”賀纓一腳踹開那放肆的婢女。
而這一邊,章蓉蓉漸漸絕望,湖水已經沒過了她纖細的脖頸,她也聽見了賀纓的聲音。
不要!
她甯願死也不要賀纓救!
沉入湖底前,她絕望的望着同樣絕望的馨甯,這是她最好的閨蜜,卻也隻能無助的看着她被深水吞沒。
“五哥哥,救我!
”她微弱的喊了聲。
五哥哥,你在哪兒?
賀纓踹翻一個個阻撓他搶救章蓉蓉的婢女,心如擂鼓,他不是故意詛咒蓉蓉的,但現在是天意,天意讓他得到她!
卻聽一聲巨大的水花聲,仿佛有人從高處跳了下去!
又是一連串女人的尖叫,還參雜了老六賀純的呼聲。
“姑姑!
”賀純尖叫。
很快他又更大聲的尖叫,“表姐!
姑姑,快救我表姐!
”
原來在綠心湖另一邊的湯媛和賀純聽得這邊喧嘩,又是落水又是救命的,其中還有賀纓的聲音,便走過來一探究竟。
眼尖的湯媛立即發現長滿青苔的岸邊有個嬌小的身影在滑落,眨眼就被淹沒,當即二話不說脫了鞋襪與長裙,深深吸了口氣,縱身躍入深湖。
湯媛的出現令章蓉蓉的婢女看見了一絲曙光,女的,會水的宮婢!
老天爺開眼了啊!
她失聲痛哭,跪在地上不停磕頭,感謝漫天神佛!
那麼賀纓就沒有繼續留在現場的理由了。
他滿臉悻然,隻得稍稍離遠一些,卻豎起耳朵聽那邊的動靜。
這廂被喜鵲幾番抱住才沒機會陪蓉蓉一起跳下去的馨甯,死死瞪着水中沉沉浮浮的湯媛。
女孩子會水不假,但湖水有多冷,誰跳下去誰知道。
湯媛感覺全身都開始刺痛,微微哆嗦,好在章蓉蓉體型與她差不多,也很輕。
她繞着驚慌失措的章蓉蓉轉了半圈,好不容易趁她不注意,從背後猛然勒住她纖腰,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再一個用力,将幾近窒息的章蓉蓉頂出水面。
與水底寒冷形成鮮明對比的溫暖空氣驟然一擁而上,重新填滿章蓉蓉肺腔。
她劇烈的咳嗽,發出驚恐的哭聲。
“小姐,您千萬别亂動,奴婢會救您上去的,對,就這樣,不能慌,奴婢很厲害的,不會讓您再沉下去……”湯媛咬着牙,拖着章蓉蓉往對岸遊。
那邊綁着繩子的宮婢,也在不斷靠近她。
岸上,馨甯亦漸漸的恢複平靜,目如寒霜,歪着頭打量越遊越近的湯媛,長袖下尖銳的指甲卻一寸一寸扣入喜鵲纖細的胳膊。
喜鵲痛的眼淚汪汪,不敢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