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隔日清早,我坐在房間中間,拆開一個又一個禮品盒子。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費勁,因為我總是興味索然地看上一眼,就将禮物丢到屋角去。
它們在那邊積成一堆:寶麗萊相機,變頻收音機,精巧的電動列車組合玩具――還有幾個裝着現金的信封。
我知道自己永遠不會花那些錢,不會聽那個收音機,而那輛電動列車也不會在我房間中爬上它的軌道。
我不想要這些東西――這些全都是皿腥錢;而且,若非我赢得風筝大賽,爸爸根本就不會替我舉辦那麼一場宴會。
爸爸給了我兩件禮物。
一輛嶄新的施溫・斯丁格雷【SchwinnStingray,美國著名高檔自行車品牌】,自行車之王,毫無疑問會讓臨近的小孩垂涎三尺,喀布爾擁有新斯丁格雷的孩子寥寥無幾,如今我也跻身其中了。
它的手把高高升起,握柄由黑色橡膠制成,還有個蜚聲久遠的香蕉型車座,輪輻是金色的,鋼做的車身是紅色的,赭紅色,像鮮皿那樣。
換成别的孩子,恐怕會立即跳上去,騎着它招搖過市。
幾個月前的我也許會這麼做。
“你喜歡嗎?
”爸爸斜倚在我房間門口問。
我露出溫順的笑容,匆匆說了聲“謝謝”。
我多希望我能多說幾句話。
“我們可以去騎騎。
”爸爸說。
他在邀請我,不過并非真心實意。
“再說吧,我有點累了。
”
“好的。
”爸爸說。
“爸爸?
”
“怎麼?
”
“謝謝你的煙花。
”我說。
我在感謝他,不過并非真心實意。
“好好休息吧。
”爸爸說,朝他房間走去。
爸爸給我的另一件禮物――他甚至不願意等我打開它――是手表。
表面是藍色的,金色的指針呈閃電狀。
我甚至都沒試着戴一下,就将其扔到角落那堆玩具中去。
惟一沒有被扔到那堆東西裡去的禮物是拉辛汗的皮面筆記本,隻有它不像是皿腥錢。
我坐在自己的床沿,雙手打開筆記本,想着拉辛汗提起荷麥拉的故事,被他父親逐走是她最好的下場。
她會受苦的。
好比霍瑪勇叔叔的投影機被同一面幻燈片卡住,總有個畫面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哈桑,他低着頭,端飲料服侍阿塞夫和瓦裡。
興許那是最好的結局,既可減少他的傷痛,也可緩和我的苦楚。
不管怎樣,事情變得清楚起來:我們有一個必須離開。
那天午後,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騎上那輛施溫自行車。
我繞着那個街區騎了好幾圈,然後回家。
我騎上那條車道,通向後院,哈桑和阿裡正在那兒打掃昨夜宴會留下的一片狼藉。
院子裡到處是紙杯、揉成一團的紙巾,還有空空如也的汽水瓶。
阿裡正把椅子折疊起來,放到牆邊去。
他看見我,招招手。
“你好,阿裡。
”我揮着手說。
他舉起一隻手指,讓我稍等,接着走進他住那間屋子。
片刻之後,他手裡拿着某些東西走出來。
“昨晚我和哈桑找不到機會把這份禮物給你,”他說着交給我一個盒子,“它太普通,配不上你,阿米爾少爺。
不過我們還是希望你喜歡它。
生日快樂。
”
我喉嚨一哽。
“謝謝你,阿裡。
”我說。
我甯願他們什麼也沒給我買。
我打開盒子,看到一本嶄新的《沙納瑪》,硬皮的,每頁的下方附有精美的彩色插圖。
這張是菲蘭吉凝望她剛出世的兒子凱寇斯勞;那張是阿佛拉西雅手執利劍,胯騎駿馬,領軍前進。
當然還有羅斯坦給他兒子,勇士索拉博以緻命一擊。
“真漂亮。
”我說。
“哈桑說你那本又舊又破,還掉了一些書頁。
”阿裡說,“這本書裡面全部圖畫都是用鋼筆和墨水手繪的。
”他驕傲地補充說,望着這本他和他的兒子都看不懂的書。
“它很可愛。
”我說。
确實很可愛。
甚至也不便宜,我懷疑。
我想告訴阿裡,書沒有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他們的禮物。
我重新跳上那輛自行車。
“替我謝謝哈桑。
”我說。
我終究将這本書扔在屋角那堆禮物上面。
可是我的眼睛總是忍不住看向它,所以我将它埋在下面。
那夜睡覺之前,我問爸爸有沒有看到我的新手表。
翌日清早,我在房間裡等着阿裡清理完廚房用過早餐的桌子。
等着他把盤碗洗好,把竈台抹淨。
我倚窗等着,直到望見阿裡和哈桑推着那輛空的獨輪車,到市場去購買雜貨。
然後,我從那堆禮物中揀起數個裝着鈔票的信封和那個手表,蹑手蹑腳走出去。
路過爸爸書房時,我停下來聽聽動靜。
整個早上他都在那兒打電話,現在他正跟某人說話,有一批地毯預計下星期到達。
我走下樓梯,穿過院子,從枇杷樹後進入阿裡和哈桑的房間。
我掀起哈桑的毛毯,将新手表和一把阿富汗尼鈔票塞在下面。
我又等了半個小時,然後敲敲爸爸的房門,說了那個謊――我希望這是一長串可恥的謊話中最後一個。
透過卧房的窗戶,我看見阿裡和哈桑推着獨輪車,載滿牛肉、馕餅、水果、蔬菜,推上車道。
我看見爸爸從屋子裡出現,朝阿裡走過去。
他們的嘴巴說着我聽不見的話,爸爸指了指屋子,阿裡點點頭。
他們分開。
爸爸走回屋子,阿裡随着哈桑走進他們的鬥室。
隔了幾分鐘,爸爸敲敲我的房門。
“到我的辦公室來,”他說,“我們得坐下來,把這件事處理好。
”
我走到爸爸的書房,坐在一隻皮沙發上。
約莫過了三十分鐘,哈桑和阿裡也來了。
他們雙眼紅腫,我敢肯定他們一定哭過。
他們手拉手站在爸爸面前,而我則尋思自己究竟在什麼時候具有造成這種痛苦的能力。
爸爸開門見山,問道:“錢是你偷的嗎?
你偷了阿米爾的手表嗎,哈桑?
”
哈桑的回答簡單得隻有一個字,以他嘶啞孱弱的聲音說:“是。
”
我身體緊縮,好似被人扇了個耳光。
我的心一沉,真話差點脫口而出。
我随即明白:這是哈桑最後一次為我犧牲。
如果他說“不是”,爸爸肯定相信,因為我們都知道哈桑從來不騙人。
若爸爸相信他,那麼矛頭就轉向我了,我不得不辯解,我的真面目終究會被看穿,爸爸将永遠永遠不會原諒我。
這讓我明白了另外的事情:哈桑知道。
他知道我看到了小巷裡面的一切,知道我站在那兒,袖手旁觀。
他明知我背叛了他,然而還是再次救了我,也許是最後一次。
那一刻我愛上了他,愛他勝過愛任何人,我隻想告訴他們,我就是草叢裡面的毒蛇,湖底的鬼怪。
我不配他作出的犧牲,我是撒謊蛋,我是騙子,我是小偷。
我幾乎就要說出來,若非心裡隐隐有高興的念頭。
高興是因為這一切很快就要終結了,爸爸會趕走他們,也許會有些痛苦,但生活會繼續。
那是我所想要的,要繼續生活,要遺忘,要将過去一筆勾銷,從頭來過。
我想要能重新呼吸。
然而爸爸說出了讓我震驚的話:“我原諒你。
”
原諒?
可是盜竊是不能被原諒的罪行啊,是所有罪行的原型啊。
當你殺害一個人,你偷走一條性命,你偷走他妻子身為人婦的權利,奪走他子女的父親。
當你說謊,你偷走别人知道真相的權利。
當你詐騙,你偷走公平的權利。
沒有比盜竊更十惡不赦的事情了。
難道爸爸沒有将我抱在膝蓋上,對我說出這番話嗎?
那麼他對哈桑怎麼可以隻是原諒了事?
而且,如果爸爸肯原諒這樣的事情,那麼他為何不肯原諒我,僅僅是因為我沒有成為他所期許的兒子?
為什麼……
“我們要走了,老爺。
”阿裡說。
“什麼?
”爸爸臉色大變。
“我們沒法在這裡生活下去了。
”阿裡說。
“可是我原諒他了,阿裡,你沒聽到嗎?
”爸爸說。
“我們不可能在這裡過日子了,老爺。
我們要走了。
”阿裡把哈桑拉到身旁,伸臂環住他兒子的肩膀。
這是個保護的動作,我知道阿裡對哈桑的保護是在抵禦什麼人的傷害。
阿裡朝我瞟來,帶着冷冷的、不可諒解的眼神,我明白哈桑告訴他了。
他把一切都告訴他了,關于阿塞夫和他的朋友對他所做的事情,關于那隻風筝,關于我。
奇怪的是,我很高興終于有人識破我的真面目,我裝得太累了。
“我不在乎那些錢或者那個手表。
”爸爸說,他手掌朝上,張開雙臂,“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樣做……你說‘不可能’是什麼意思?
”
“很抱歉,老爺。
可是我們的行李已經收拾好了,我們已經決定了。
”
爸爸站起身來,悲傷的神情溢于言表:“阿裡,我給你的還不夠多嗎?
我對你和哈桑不好嗎?
我沒有兄弟,你就是我的兄弟,阿裡,你知道的。
請别這樣做。
”
“我們已經很為難了,别讓事情變得更難,老爺。
”阿裡說。
他嘴巴抽搐,我看見了他痛楚的表情,正是那個時候,我才明白自己引起的痛苦有多深,才明白我給大家帶來的悲傷有多濃,才明白甚至連阿裡那張麻痹的臉也無法掩飾他的哀愁。
我強迫自己看看哈桑,但他低着頭,肩膀松垮,手指纏繞着襯衫下擺一根松開的線。
現在爸爸哀求着:“告訴我為什麼,我得知道!
”
阿裡沒有告訴爸爸,一如哈桑承認偷竊,沒有絲毫抗辯。
我永遠不會知道那究竟是為什麼,但我能夠想像,他們兩個在那間昏暗的鬥室裡面,抹淚哭泣,哈桑求他别揭發我。
但我想像不出,是什麼樣的自制力才會讓阿裡緘口不言。
“你可以送我們去汽車站嗎?
”
“我不許你這麼做!
”爸爸大喊,“你聽到了嗎?
我不許你這麼做!
”
“尊敬的老爺,你不能禁止我任何事情了,”阿裡說,“我們不再為你工作了。
”
“你們要去哪兒?
”爸爸問,他的聲音顫抖着。
“哈紮拉賈特。
”
“去你表親家?
”
“是的,你可以送我們去汽車站嗎,老爺?
”
接着我看到爸爸做了我之前從未見過的事情:号啕大哭。
見到大人哭泣,我被吓了一跳。
我從未想到爸爸也會哭。
“求求你。
”爸爸說。
可是阿裡已經走到門口,哈桑跟在他後面。
我永遠不會忘記爸爸說出那話的神情,那哀求中透露的痛苦,還有恐懼。
喀布爾的夏天罕得下雨,天空一碧如洗,陽光像烙鐵般灼痛後頸。
整個春天我和哈桑在溪流打水漂,到得夏天它們也幹涸了。
黃包車嗒嗒走過,揚起陣陣灰塵。
午間祈禱時分,人們到清真寺去行十次“晌禮”,跟着随便找個蔭涼的地方躲進去,等待傍晚的涼意。
夏天意味着漫長的學校生活,坐在密不透風的擁擠教室裡面,渾身大汗地學着背誦《可蘭經》的經文,和那些饒舌而奇怪的阿拉伯單詞作鬥争;夏天意味着聽毛拉念念有詞,用手掌拍死蒼蠅;意味着一陣和風吹過,帶來操場那邊廁所的糞便氣味,在那形影相吊的歪斜籃球架旁邊吹起塵霧。
但爸爸送阿裡和哈桑去車站那天下午,天下雨了。
雷轟電閃,天空灰沉沉的。
頃刻之間,大雨傾盆而至,嘩嘩的雨聲在我耳邊回蕩。
爸爸本來要親自送他們到巴米揚,但阿裡拒絕了。
透過我的卧房那扇被雨水濕透的模糊窗戶,我看見阿裡拖着個孤零零的箱子,裡面裝着他們全副身家,走向爸爸停在大門外的轎車。
哈桑的毯子緊緊卷起來,用繩子系住,背在他身後。
他把所有的玩具都留在那間四壁蕭然的鬥室了,隔天我發現它們堆在屋角,如同我房間裡面的生日禮物。
雨珠刷刷流下我的窗戶。
我看見爸爸将行李箱的門摔上。
他渾身濕透,走向駕駛座那邊,斜倚着身子,向後座的阿裡說些什麼,也許是作最後的努力,以便讓他回心轉意。
他們那樣交談了片刻,爸爸身上濕淋淋的,彎下腰,一隻手放在轎車的頂篷上。
但當他站起身來,我從他松垮的肩膀看出,我與生俱來的那種熟悉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返了。
爸爸上車,車前燈亮起,在雨水中照出兩道燈光。
如果這是哈桑跟我過去常看的印度電影,在這個時候,我應該跑出去,赤裸的雙腳濺起雨水。
我應該追逐着轎車,高聲叫喊,讓它停下來。
我應該把哈桑從後座拉出來,告訴他我很抱歉,非常抱歉,我的眼淚會跟雨水混在一起。
我們會在如注大雨中擁抱。
可這不是印度電影。
我很抱歉,但我不會哭喊,不會追逐那輛轎車。
我看着爸爸的轎車駛離路邊,帶走那個人,那個平生說出的第一個字是我名字的人。
我最後一次模糊地瞥見哈桑,他癱坐在後座,接着爸爸轉過街角,那個我們曾無數次玩彈珠的地方。
我退後,眼裡隻見到玻璃窗外的雨水,看上去好像熔化的白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