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次日早晨,哈桑在泡早餐紅茶,他告訴我他做了一個夢。
“我們在喀爾卡湖,你,我,爸爸,老爺,拉辛汗,還有幾千個人。
”他說,“天氣暖和,陽光燦爛,湖水像鏡子一樣清澈。
但是沒有人遊泳,因為他們說湖裡有個鬼怪。
它在湖底潛伏着,等待着。
”
他給我倒了一杯茶,加了糖,吹了幾下,把它端給我。
“所以大家都很害怕,不敢下水。
突然間你踢掉鞋子,阿米爾少爺,脫掉你的衣服。
‘裡面沒有鬼怪,’你說,‘我證明給你們看看。
’大家還來不及阻止你,你一頭紮進湖裡,遊開了。
我跟着你,我們都遊着。
”
“可是你不會遊泳。
”
哈桑哈哈大笑:“那是在夢裡啊,阿米爾少爺,你能做任何事情。
每個人都尖聲叫喚:‘快起來!
快起來!
’但我們隻是在冰冷的湖水裡面遊泳。
我們遊到湖中央,停下來。
我們轉向湖岸,朝人們揮手。
他們看起來像小小的螞蟻,但我們能聽到他們的掌聲。
現在他們知道了,湖裡沒有鬼怪,隻有湖水。
随後他們給湖改了名字,管它叫‘喀布爾的蘇丹阿米爾和哈桑之湖’。
我們向那些到湖裡遊泳的人收錢。
”
“這夢是什麼意思呢?
”我說。
他替我烤好馕餅,塗上甜果醬,放在盤子裡。
“我不知道,我還指望你告訴我呢。
”
“好吧,那是個愚蠢的夢而已,沒有什麼含義。
”
“爸爸說夢總是意味着某種東西。
”
我喝着茶,“那麼你為什麼不去問他呢?
他多聰明呀。
”我的不耐煩簡直出乎自己意料。
我徹夜未眠,脖子和後背像繃緊的鋼絲,眼睛刺痛。
即使這樣,我對哈桑也太刻薄了。
我差點向他道歉,但是沒有。
哈桑明白我隻是精神緊張。
哈桑總是明白我。
樓上,我聽見從爸爸的衛生間傳來一陣水流的聲音。
街上新霁的積雪銀光閃閃,天空藍得無可挑剔。
雪花覆蓋了每一個屋頂,矮小的桑椹樹在我們這條街排開,樹枝上也堆滿了積雪。
一夜之間,雪花塞滿了所有的裂縫和水溝。
哈桑和我走出鍛鐵大門時,雪花反射出白晃晃的光芒,照得我睜不開眼。
阿裡在我們身後關上門。
我聽見他低聲祈禱――每次他兒子外出,他總是要祈禱。
我從來沒有見到街上有這麼多人。
兒童在打雪仗,拌嘴,相互追逐,咯咯笑着。
風筝鬥士和幫他們拿卷軸的人擠在一起,做最後的準備。
周圍的街道傳來歡聲笑語,各處屋頂已經擠滿了看客,他們斜躺在折疊椅上,暖水壺裡的紅茶熱氣騰騰,錄音機傳出艾哈邁德・查希爾【AhmadZahir(1946~1979),阿富汗歌星】喧鬧的音樂。
風靡全國的艾哈邁德・查希爾改進了阿富汗音樂,給傳統的手鼓和手風琴配上電吉他、小号和鼓,激怒了那些保守的教徒。
無論在台上表演還是開派對,他都跟以前那些呆闆的歌手不同,他拒絕木無表情的演出,而是邊唱邊微笑――有時甚至對女人微笑。
我朝自家的屋頂看去,發現爸爸和拉辛汗坐在一張長凳上,兩人都穿着羊毛衫,喝着茶。
爸爸揮揮手,我不知道他究竟是跟我還是跟哈桑打招呼。
“我們得開始了。
”哈桑說。
他穿着一雙黑色的橡膠雪靴,厚厚的羊毛衫和褪色的燈芯絨褲外面,罩着綠色的長袍。
陽光照在他臉上,我看到他唇上那道粉紅色的傷痕已經彌合得很好了。
突然間我想放棄,把東西收起來,轉身回家。
我在想什麼呢?
我既然已經知道結局,何必還要讓自己來體驗這一切呢?
爸爸在屋頂上,看着我。
我覺得他的眼光像太陽那樣熱得令人發燙。
今天,即使是我,也必定難逃慘敗。
“我有點不想在今天放風筝了。
”我說。
“今天是個好日子。
”哈桑說。
我轉動雙腳,試圖讓眼光離開我們家的屋頂。
“我不知道,也許我們該回家去。
”
接着他上前一步,低聲說了一句讓我有些吃驚的話。
“記住,阿米爾少爺,沒有鬼怪,隻是個好日子。
”我對他腦海盤桓的念頭常常一無所知,可是我在他面前怎麼就像一本打開的書?
到學校上學的人是我,會讀書寫字的人是我,聰明伶俐的也是我。
哈桑雖然看不懂一年級的課本,卻能看穿我。
這讓人不安,可是有人永遠對你的需求了如指掌,畢竟也叫人寬心。
“沒有鬼怪。
”我低聲說,出乎意料的是我竟然覺得好些了。
他微笑:“沒有鬼怪。
”
“你确定?
”
他閉上雙眼,點點頭。
我看着那些在街道蹿上蹿下打雪仗的孩子,“今天是個好日子,對吧?
”
“我們來放風筝吧。
”他說。
當時我覺得哈桑那個夢可能是他編出來的。
那可能嗎?
我确定不是,哈桑沒那麼聰明,我也沒那麼聰明。
但不管是否是編造的,那個愚蠢的夢緩解了我的焦慮。
興許我該除去衣服,到湖裡去遊一遊。
為什麼不呢?
“我們來放。
”我說。
哈桑神色一振:“好啊!
”他舉起我們的風筝:紅色的風筝,鑲着黃邊,在豎軸和橫軸交叉的地方,有塞弗的親筆簽名。
他舔舔手指,把它舉起,測試風向,然後順風跑去。
我們偶爾也在夏天放風筝,他會踢起灰塵,看風吹向什麼方位。
我手裡的卷軸轉動着,直到哈桑停下來,大約在五十英尺開外。
他将風筝高舉過頂,仿佛一個奧運會的田徑運動員高舉獲得的金牌。
按照我們往常的信号,我猛拉兩次線,哈桑放開了風筝。
雖說爸爸和學校的老師誨我不倦,我終究無法對真主死心塌地。
可是當時,從教義答問課程學到的某段《可蘭經》湧上嘴邊,我低聲念誦,然後深深吸氣,呼氣,跟着拉線跑開。
不消一分鐘,我的風筝扶搖直上,發出宛如鳥兒撲打翅膀的聲音。
哈桑拍掌稱好,跑在我身後。
我把卷軸交給他,雙手拉緊風筝線,他敏捷地将那松弛的線卷起來。
空中已經挂着至少二十來隻風筝,如同紙制的鲨魚,巡遊搜獵食物。
不到一個鐘頭,這個數字翻了一番,紅色的、藍色的、黃色的風筝在蒼穹來回飛舞,熠熠生輝。
寒冷的微風吹過我的頭發。
這風正适宜放風筝,風速不大,恰好能讓風筝飄浮起來,也便于操控。
哈桑在我身旁,幫忙拿着卷軸,手掌已被線割得鮮皿淋漓。
頃刻間,割線開始了,第一批被挫敗的風筝斷了線,回旋着跌落下來。
它們像流星那樣劃過蒼天,拖着閃亮的尾巴,散落在臨近的街區,給追風筝的人帶來獎賞。
我能聽得見那些追風筝的人,高聲叫嚷,奔過大街小巷。
有人扯開喉嚨,報告說有兩條街上爆發沖突了。
我偷眼望向爸爸,看見他和拉辛汗坐在一起,尋思他眼下在想些什麼。
他在為我加油嗎?
還是希望我的失敗給他帶來愉悅?
放風筝就是這樣的,思緒随着風筝高低起伏。
風筝紛紛墜下,而我的仍在翺翔。
我仍在放着風筝,雙眼不時瞟向爸爸,緊緊盯着他的羊毛衫。
我堅持了這麼久,他是不是很吃驚?
你的眼睛沒有看着天上,你堅持不了多久啦。
我将視線收回空中。
有隻紅色的風筝正在飛近――我發現它的時間恰到好處。
我跟它對峙了一會,它失去耐心,試圖從下面割斷我,我将它送上了不歸路。
街頭巷尾滿是凱旋而回的追風筝者,他們高舉追到的戰利品,拿着它們在親朋好友面前炫耀。
但他們統統知道最好的還沒出現,最大的獎項還在飛翔。
我割斷了一隻帶有白色尾巴的黃風筝,代價是食指又多了一道傷口,皿液汩汩流入我的掌心。
我讓哈桑拿着線,把皿吸幹,在牛仔褲上擦擦手指。
又過了一個鐘頭,天空中幸存的風筝,已經從約莫五十隻劇減到十來隻。
我的是其中之一,我殺入前十二名。
我知道巡回賽到了這個階段,會持續一段時間,因為那些家夥既然能活下來,技術實在非同小可――他們可不會掉進簡單的陷阱裡面,比如哈桑最喜歡用的那招,古老的猛升急降。
到下午三點,陰雲密布,太陽躲在它們後面,影子開始拉長,屋頂那些看客戴上圍巾,穿上厚厚的外套。
隻剩下六隻風筝了,我仍是其中之一。
我雙腿發痛,脖子僵硬。
但看到風筝一隻隻掉落,心裡的希望一點點增大,就像堆在牆上的雪花那樣,一次一片地累積。
我的眼光轉向一隻藍風筝,在過去那個鐘頭裡面,它大開殺戒。
“它幹掉幾隻?
”我問。
“我數過了,十一隻。
”哈桑說。
“你知道放風筝的人是誰嗎?
”
哈桑啪嗒一下舌頭,仰起下巴。
那是哈桑的招牌動作,表示他不知道。
藍風筝割斷一隻紫色的大家夥,轉了兩個大圈。
隔了十分鐘,它又幹掉兩隻,追風筝的人蜂擁而上,追逐它們去了。
又過了半個小時,隻剩下四隻風筝了。
我的風筝仍在飛翔,我的動作無懈可擊,仿佛陣陣寒風都照我的意思吹來。
我從來沒有這般勝券在握,這麼幸運,太讓人興奮了!
我不敢擡眼望向那屋頂,眼光不敢從天空移開,我得聚精會神,聰明地操控風筝。
又過了十五分鐘,早上那個看起來十分好笑的夢突然之間觸手可及:隻剩下我和另外一個家夥了,那隻藍風筝。
局勢緊張得如同我流皿的手拉着的那條玻璃線。
人們紛紛頓足、拍掌、尖叫、歡呼。
“幹掉它!
幹掉它!
”我在想,爸爸會不會也在歡呼呢?
音樂震耳欲聾,蒸饅頭和油炸菜餅的香味從屋頂和敞開的門戶飄出來。
但我所能聽到的――我迫使自己聽到的――是腦袋裡皿液奔流的聲音。
我所看到的,隻是那隻藍風筝。
我所聞到的,隻是勝利的味道。
獲救。
贖罪。
如果爸爸是錯的,如果真像他們在學校說的,有那麼一位真主,那麼他會讓我赢得勝利。
我不知道其他家夥鬥風筝為了什麼,也許是為了在人前吹噓吧。
但于我而言,這是唯一的機會,讓我可以成為一個被注目而非僅僅被看到、被聆聽而非僅僅被聽到的人。
倘若真主存在,他會引導風向,讓它助我成功,我一拉線,就能割斷我的痛苦,割斷我的渴求,我業已忍耐得太久,業已走得太遠。
刹那之間,就這樣,我信心十足。
我會赢。
隻是遲早的問題。
結果比我預想的要快。
一陣風拉升了我的風筝,我占據了有利的位置。
我卷開線,讓它飛高。
我的風筝轉了一個圈,飛到那隻藍色家夥的上面,我穩住位置。
藍風筝知道自己麻煩來了,它絕望地使出各種花招,試圖擺脫險境,但我不會放過它,我穩住位置。
人群知道勝負即将揭曉。
“幹掉它!
幹掉它!
”的齊聲歡呼越來越響,仿佛羅馬人對着鬥士高喊“殺啊!
殺啊!
”。
“你快赢了,阿米爾少爺,快赢了!
”哈桑興奮得直喘氣。
那一刻來臨了。
我合上雙眼,松開拉着線的手。
寒風将風筝拉高,線又在我手指割開一個創口。
接着……不用聽人群歡呼我也知道,我也不用看。
哈桑抱着我的脖子,不斷尖叫。
“太棒了!
太棒了!
阿米爾少爺!
”
我睜開眼睛,望見藍風筝猛然紮下,好像輪胎從高速行駛的轎車脫落。
我眨眨眼,疲累不堪,想說些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突然間我騰空而起,從空中望着自己。
黑色的皮衣,紅色的圍巾,褪色的牛仔褲。
一個瘦弱的男孩,膚色微黃,身材對于十二歲的孩子來說顯得有些矮小。
他肩膀窄小,黑色的眼圈圍着淡褐色的眼珠,微風吹起他淡棕色的頭發。
他擡頭望着我,我們相視微笑。
然後我高聲尖叫,一切都是那麼色彩斑斓、那麼悅耳動聽,一切都是那麼鮮活、那麼美好。
我伸出空手抱着哈桑,我們跳上跳下,我們兩個都笑着、哭着。
“你赢了,阿米爾少爺!
你赢了!
”
“我們赢了!
我們赢了!
”我隻說出這句話。
這是真的嗎?
在過去的日子裡,我眨眨眼,從美夢中醒來,起床,下樓到廚房去吃早餐,除了哈桑沒人跟我說話。
穿好衣服。
等爸爸。
放棄。
回到我原來的生活。
然後我看到爸爸在我們的屋頂上,他站在屋頂邊緣,雙拳揮舞,高聲歡呼,拍掌稱快。
就在那兒,我體驗到有生以來最棒的一刻,看見爸爸站在屋頂上,終于以我為榮。
但他似乎在做别的事情,雙手焦急地搖動。
于是我明白了,“哈桑,我們……”
“我知道,”他從我們的擁抱中掙脫,“安拉保佑,我們等會再慶祝吧。
現在,我要去幫你追那隻藍風筝。
”他放下卷軸,撒腿就跑,他穿的那件綠色長袍的後褶邊拖在雪地上。
“哈桑!
”我大喊,“把它帶回來!
”
他的橡膠靴子踢起陣陣雪花,已經飛奔到街道的拐角處。
他停下來,轉身,雙手放在嘴邊,說:“為你,千千萬萬遍!
”然後露出一臉哈桑式的微笑,消失在街角之後。
再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燦爛,已是二十六年之後,在一張褪色的寶麗萊照片上。
人群湧上來向我道賀,我開始把風筝收回來。
我跟他們握手,向他們道謝。
那些比我更小的孩童望着我的眼神充滿敬畏,我是個英雄。
人們伸手拍拍我的後背,摸摸我的頭發。
我邊拉着線,邊朝每個人微笑,但我的心思在那個藍風筝上。
最後,我收回了自己的風筝。
我撿起腳下的卷軸,把松弛的線收好,期間又握了幾雙手,接着走回家。
走到那扇鍛鐵大門時,阿裡在門後等着,他從栅欄伸出手,“恭喜。
”
我把風筝和卷軸給他,握握他的手,“謝謝你,親愛的阿裡。
”
“我一直為你祈禱。
”
“繼續祈禱吧,我們還沒全赢呢。
”
我匆忙走回街上。
我沒向阿裡問起爸爸,我還不想見到他。
在我腦裡,一切都計劃好了:我要班師回朝,像一個英雄,用鮮皿淋漓的手捧着戰利品。
我要萬頭攢動,萬衆矚目,羅斯坦和索拉博彼此打量,此時無聲勝有聲。
然後年老的戰士會走向年輕的戰士,抱着他,承認他出類拔萃。
證明。
獲救。
贖罪。
然後呢?
這麼說吧……之後當然是永遠幸福。
還會有别的嗎?
瓦茲爾・阿克巴・汗區的街道不多,彼此成直角縱橫交錯,像個棋盤。
當時它是個新城區,仍在蓬勃發展中,已建成的住宅區有八英尺高的圍牆,在它們之間,街道上有大量的空地和尚未完工的房子。
我跑遍每條街巷,搜尋哈桑的蹤迹。
到處都是忙着收起折疊椅的人們,在整天的狂歡之後,收起食物和器皿。
有些還坐在他們的屋頂上,高聲向我道賀。
在我們家南邊第四條街,我碰到奧馬爾,他父親是工程師,也是爸爸的朋友。
他正在自家門前的草坪上,跟他弟弟玩足球。
奧馬爾是個不錯的家夥。
我們是四年級的同學,有次他送給我一枝水筆,配有抽取式墨水盒那種。
“聽說你赢了,阿米爾,”他說,“恭喜恭喜。
”
“謝謝,你見到哈桑了嗎?
”
“你的哈紮拉人?
”
我點點頭。
奧馬爾用頭将足球頂給他弟弟,“我聽說他追風筝可厲害了。
”他弟弟将足球頂回來,奧馬爾伸手抓住,拍上拍下。
“不過我總是奇怪他是怎麼追到的。
我的意思是說,他的眼睛那麼小,怎麼能看到任何東西呢?
”
他弟弟哈哈大笑,随後又要回足球,奧馬爾沒理他。
“你見到他了嗎?
”
奧馬爾伸出拇指,朝肩膀後指了指西南邊的方向:“剛才我看見他朝市場那邊跑過去。
”
“謝謝。
”我趕忙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