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有一個星期,我幾乎沒有看見哈桑。
我起床,發現面包已經烤好,茶已經泡好,還有個水煮蛋,統統放在廚房的桌子上。
我當天要穿的衣服已經熨好疊好,擺在門廊的藤椅上,過去哈桑就在那兒熨衣服。
他總是等我坐下來吃早餐才熨――這樣我們就有機會談談心了。
過去他還唱歌,在熨鬥的嘶嘶聲中,哼着那些古老的哈紮拉民謠,歌唱那郁金香盛開的原野。
現在迎接我的,隻有疊好的衣服,此外,還有那頓我已經吃不下去的早餐。
某個陰天的早晨,我正在撥弄着餐盤裡的水煮蛋。
阿裡背着一捆劈好的柴走進來,我問他哈桑到哪裡去了。
“他回去睡覺了。
”阿裡說,他在火爐前跪低,拉開那個小方門。
“哈桑今天會陪我玩嗎?
”
阿裡怔了怔,手裡拿着一根木頭,臉上掠過一絲擔憂。
“遲些吧,看起來他隻想睡覺。
他把活幹完――我看着他做完――可是之後他就隻願意裹在毛毯下面了。
我能問你一些事情嗎?
”
“你問吧。
”
“風筝比賽過後,他回家的時候有點流皿,襯衣也破了。
我問他發生什麼事情了,他說沒事,隻是在争風筝的時候跟幾個小孩發生了沖突。
”
我什麼也沒說,隻是繼續在盤子裡撥弄着那個雞蛋。
“他到底怎麼了,阿米爾少爺?
他對我隐瞞了什麼嗎?
”
我聳聳肩:“我哪裡知道?
”
“你會告訴我的,對嗎?
安拉保佑,如果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會告訴我嗎?
”
“就像我說的,我哪裡知道他出了什麼問題?
”我不耐煩地說,“也許他生病了。
人們總是會生病的,阿裡。
看吧,你想凍死我呢,還是準備給爐子點火?
”
當天夜裡,我問爸爸可不可以在星期五帶我去賈拉拉巴德【Jalalabad,阿富汗東部城市】。
他坐在辦公桌後面的皮轉椅上,看着報紙。
他把報紙放下,摘下那副我很讨厭的老花鏡。
爸爸又不老,一點都不老,還有好多年可以活,可是他幹嗎要戴那副愚蠢的眼鏡啊?
“當然可以!
”他說。
最近,爸爸對我有求必應。
不止這些,兩個晚上之前,他還問我要不要去亞雅納電影院看查爾頓・赫斯頓主演的《萬世英雄》。
“你想讓哈桑跟着去賈拉拉巴德嗎?
”
為什麼爸爸總是如此掃興呢?
“他不舒服。
”我說。
“真的?
”爸爸仍坐在椅子上,“他怎麼啦?
”
我聳聳肩,在火爐邊的沙發坐下來。
“他可能感冒了或者什麼吧。
阿裡說他每天總是在睡覺。
”
“這幾天我很少見到哈桑。
”爸爸說,“僅僅是這樣嗎?
感冒?
”看到他雙眉緊蹙,憂慮溢于言表,我十分不滿。
“隻是感冒而已啦,我們星期五去,是嗎,爸爸?
”
“是,是,”爸爸說,推着書桌站起來,“哈桑不能去,太糟糕了。
我想他要是能去,你會更加開心的。
”
“好吧,我們兩個也可以很開心啊。
”我說。
爸爸笑着,眨眨眼,“穿暖和些。
”
本來就應該隻有我們兩個――我就希望這樣――但星期三那夜,爸爸設法邀請了另外二十來個人。
他打電話給他堂弟霍瑪勇――實際上他是爸爸第二個堂弟――說星期五會到賈拉拉巴德去。
霍瑪勇曾在法國進修機械工程,如今在賈拉拉巴德有座房子,他說歡迎大家都去,他會帶上他的孩子和兩個老婆。
還有,雪菲嘉表姐和家人從赫拉特到訪,目前還在,或許她也想一起去。
而這次雪菲嘉來喀布爾住在表哥納德家,所以也得邀請他們一家,雖然霍瑪勇跟納德向來不和。
倘使邀請了納德,自然也得請他的哥哥法拉克,要不就傷害到他的感情了,并且下個月他們的女兒結婚,可能會因此不邀請霍瑪勇……
我們坐滿了三輛旅行車。
我跟爸爸、拉辛汗、霍瑪勇“卡卡”搭一輛車――小時候爸爸教我管男性長輩叫“卡卡”,也就是叔叔伯伯,管女性長輩叫“卡哈拉”,也就是姑姑阿姨。
霍瑪勇叔叔的兩個老婆也跟我們一起――較老那個滿臉皺紋,手上長着肉瘤;較年輕那個則渾身散發着香水的味道,跳舞的時候老閉着眼睛――還有霍瑪勇叔叔那對雙胞胎女兒。
我坐在最後一排,暈車并且頭昏眼花,被那對雙胞胎夾在中間,她們不停地越過我的膝蓋,相互拍打。
通往賈拉拉巴德的是條盤旋的山路,要兩個小時的颠簸才能走完,車每次急轉都會讓我的胃翻江倒海。
車裡每個人都在說話,同時大聲說話,近乎叫喊,這是阿富汗人交談的方式。
我問了雙胞胎中的一個――法茜拉或者卡麗瑪,我總是分不清她們誰是誰――問她願不願意讓我換到窗邊的位置去,因為我暈車,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她伸了伸舌頭,說不。
我告訴她無所謂,不過我也許會嘔吐,弄髒她的新衣服。
隔了一會兒,我把頭伸出車窗外面。
我看見路面坑坑窪窪,高低起伏,盤旋着消失在山那邊;數着從我們車邊經過的貨車,它們五顔六色,載滿喧嘩的乘客,蹒跚前進。
我試圖合上雙眼,讓風撲打我的臉頰;我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吸着幹淨的空氣,但仍沒有覺得好一些。
有人用手指戳了我一下,是法茜拉或者卡麗瑪。
“幹嗎?
”我說。
“我剛把風筝比賽的事情跟大家說了!
”爸爸坐在駕駛座上說。
霍瑪勇叔叔和他兩個老婆坐在中間那排,朝我微笑。
“那天天上一定有一百隻風筝吧?
”爸爸說,“對嗎,阿米爾?
”
“我想應該有的。
”我喃喃說。
“一百隻風筝,親愛的霍瑪勇,不是吹牛。
那天最後一隻還在天上飛的風筝,是阿米爾放的。
他還得到最後那隻風筝,把它帶回家,一隻漂亮的藍風筝。
哈桑和阿米爾一起追回來的。
”
“恭喜恭喜。
”霍瑪勇叔叔說。
他的第一個老婆,手上生瘤那個,拍起掌來:“哇,哇,親愛的阿米爾,我們都為你感到驕傲!
”年輕的老婆也加入了,然後他們全都鼓掌,歡喜贊歎,告訴我他們有多麼以我為榮。
隻有拉辛汗,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緊鄰着爸爸,一言不發。
他的眼神奇怪地看着我。
“請停一停,爸爸。
”我說。
“幹嗎?
”
“我暈車。
”我喃喃說,倒在座位上,靠着霍瑪勇叔叔的女兒。
法茜拉或卡麗瑪臉色一變。
“快停,叔叔!
他臉色都黃了!
我可不希望他弄髒我的新衣服!
”她尖叫道。
爸爸開始刹車,但我沒能撐住。
隔了幾分鐘,我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他們讓風吹散車裡的氣味。
爸爸吸着煙,跟霍瑪勇叔叔在一起,他正在安慰法茜拉或者卡麗瑪,要她别哭泣,說到了賈拉拉巴德再給她另買一套新衣服。
我合上雙眼,把臉對着太陽。
眼睑後面出現一小片陰影,好像用手在牆上玩影子那樣,它們扭曲着,混合着,變成一副畫面:哈桑的棕色燈芯絨褲子,扔在那條小巷的一堆舊磚頭上面。
霍瑪勇叔叔在賈拉拉巴德的白色房子樓高兩層,帶有陽台,從上面可以看到一個大花園,有圍牆環繞,種着蘋果樹和柿子樹。
那兒還植有樹籬,到了夏天,園丁會将其剪成動物形狀。
此外還有個鋪着翡翠綠瓷磚的遊泳池。
遊泳池沒有水,底部積着一層半融的雪,我坐在池邊,雙腳在池裡晃蕩。
霍瑪勇叔叔的孩子在院子的另外一端玩捉迷藏。
婦女在廚房做飯,我聞到炒洋蔥的味道,聽到高壓鍋撲哧撲哧的聲音,還有音樂聲和笑聲。
爸爸、拉辛汗、霍瑪勇叔叔、納德叔叔坐在陽台上抽煙。
霍瑪勇叔叔說他帶了投影機,可以放他在法國的幻燈片給大家看。
他從巴黎回來已經十年了,還在炫耀那些愚蠢的幻燈片。
事情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
爸爸和我終于變成朋友了,幾天前我們去了動物園,看那頭叫“瑪揚”的獅子,我趁沒人注意,還朝熊扔了一塊石頭。
之後,我們去電影院公園對面那家“達克達”烤肉店吃飯,點了烤羊肉和從那個印度烤爐取下來的馕餅。
爸爸跟我說他去印度和俄羅斯的故事,給我講他碰到的人,比如說他在孟買【Bombay,印度城市】看到一對夫婦,沒手沒腳,結婚已經四十七年,還養了十一個孩子。
跟爸爸這樣過上一天,聽他講故事,太有趣了。
我終于得到了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東西。
可是現在我得到了,卻覺得十分空虛,跟這個我在裡面搖晃雙腿的遊泳池一樣。
黃昏的時候,諸位太太和女兒張羅着晚餐――米飯、馕餅肉丸,還有咖喱雞肉。
我們按照傳統的方式用膳,在地面鋪上桌布,坐在遍布房間的坐墊上,每四人或者五人共用一個大淺盤,用手抓着東西吃。
我不餓,不過還是坐下了,跟爸爸、法拉克,還有霍瑪勇叔叔的兩個兒子一起。
爸爸在晚飯前喝了一點烈酒,還在跟他們吹噓風筝比賽,活靈活現地描述我如何将其他人統統打敗,如何帶着最後那隻風筝回家。
人們從大淺盤擡起頭來,紛紛向我道賀,法拉克叔叔用他那隻幹淨的手拍拍我的後背。
我感覺好像有把刀子刺進眼睛。
後來,午夜過後,爸爸和他的親戚玩了幾個小時的撲克,終于在我們吃飯那間房子倒下,躺在平行擺放的地毯上呼呼入睡。
婦女則到樓上去。
過了一個鐘頭,我仍睡不着。
各位親戚在睡夢中或咕哝,或歎氣,或打鼾,我翻來覆去。
我坐起身,一縷月光穿過窗戶,彌漫進來。
“我看着哈桑被人強暴。
”我自說自話。
爸爸在夢裡翻身,霍瑪勇叔叔在說呓語。
有一部分的我渴望有人醒來聽我訴說,以便我可以不再背負着這個謊言度日。
但沒有人醒來,在随後而來的寂靜中,我明白這是個下在我身上的咒語,終此一生,我将背負着這個謊言。
我想起哈桑的夢,那個我們在湖裡遊泳的夢。
那兒沒有鬼怪。
他說,隻有湖水。
但是他錯了。
湖裡有鬼怪,它抓住哈桑的腳踝,将他拉進暗無天日的湖底。
我就是那個鬼怪。
自從那夜起,我得了失眠症。
又隔了半個星期,我才開口跟哈桑說話。
當時我的午餐吃到一半,哈桑在收拾碟子。
我走上樓梯,回房間去,哈桑問我想不想去爬山。
我說我累了。
哈桑看起來也很累――他消瘦了,雙眼泡腫,下面還有灰白的眼圈。
但他又問了一次,我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我們爬上那座山,靴子踩在泥濘的雪花上吱嘎吱嘎響。
沒有人開口說話。
我們坐在我們的石榴樹下,我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
我不應到山上來。
我用阿裡的菜刀在樹幹上刻下的字迹猶在:阿米爾和哈桑,喀布爾的蘇丹……現在我無法忍受看到這些字。
他求我念《沙納瑪》給他聽,我說我改變主意了。
告訴他我隻想走回自己的房間去。
他望着遠方,聳聳肩。
我們沿着那條來路走下,沒有人說話。
我生命中第一次渴望春天早點到來。
1975年冬天剩下的那些日子在我記憶裡面十分模糊。
我記得每當爸爸在家,我就十分高興。
我們會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拜訪霍瑪勇叔叔或者法拉克叔叔。
有時拉辛汗來訪,爸爸也會讓我在書房裡喝茶。
他甚至還讓我念些自己寫的故事給他聽。
一切都很美好,我甚至相信這會永恒不變。
爸爸也這麼想,我認為。
我們彼此更加了解。
至少,在風筝大賽之後的幾個月裡,爸爸和我相互抱有甜蜜的幻想,以某種我們過去從未有過的方式相處。
我們其實在欺騙自己,居然認為一個用棉紙、膠水和竹子做的玩具,能彌合兩人之間的鴻溝。
可是,每當爸爸不在――他經常不在家――我便将自己鎖在房間裡面。
我幾天就看完一本書,寫故事,學着畫馬匹。
每天早晨,我會聽見哈桑在廚房忙上忙下,聽見銀器碰撞的叮當聲,還有茶壺燒水的嘶嘶聲。
我會等着,直到他把房門關上,我才會下樓吃飯。
我在日曆上圈出開學那天,開始倒數上課的日子。
讓我難堪的是,哈桑盡一切努力,想恢複我們的關系。
我記得最後一次,我在自己的房間裡,看着法爾西語節譯本的《劫後英雄傳》【Ivanhoe,蘇格蘭作家瓦爾特・司各特(SirWalterScott,1771~1832)著,講述中世紀英格蘭的騎士故事】,他來敲我的門。
“誰?
”
“我要去烘焙房買馕餅,”他在門外說,“我來……問問要不要一起去。
”
“我覺得我隻想看書,”我說,用手揉揉太陽穴。
後來,每次哈桑在我身邊,我就頭痛。
“今天陽光很好。
”他說。
“我知道。
”
“也許出去走走會很好玩。
”
“你去吧。
”
“我希望你也去。
”他說。
停了一會兒,不知道什麼東西又在撞着門,也許是他的額頭。
“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阿米爾少爺。
希望你告訴我,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不再一起玩了。
”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哈桑,你走開。
”
“你可以告訴我,我會改的。
”
我将頭埋在雙腿間,用膝蓋擠着太陽穴。
“我會告訴你我希望你别做什麼。
”我說,雙眼緊緊閉上。
“你說吧。
”
“我要你别再騷擾我,我要你走開。
”我不耐煩地說。
我希望他會報複我,破門而入,将我臭罵一頓――這樣事情會變得容易一些,變得好一些。
但他沒有那樣做,隔了幾分鐘,我打開門,他已經不在了。
我倒在自己的床上,将頭埋在枕上,眼淚直流。
自那以後,哈桑攪亂了我的生活。
我每天盡可能不跟他照面,并以此安排自己的生活。
因為每當他在旁邊,房間裡的氧氣就會消耗殆盡。
我的兇口會收縮,無法呼吸;我會站在那兒,被一些沒有空氣的泡泡包圍,喘息着。
可就算他不在我身邊,我仍然感覺到他在,他就在那兒,在藤椅上那些他親手漿洗和熨燙的衣服上,在那雙擺在我門外的溫暖的便鞋裡面,每當我下樓吃早餐,他就在火爐裡那些熊熊燃燒的木頭上。
無論我走到哪兒,都能看見他忠心耿耿的信号,他那該死的、毫不動搖的忠心。
那年早春,距開學還有幾天,爸爸和我在花園裡種郁金香。
大部分積雪已經融化,北邊的山頭開始露出一片片如茵綠草。
那是個寒冷、陰沉的早晨,爸爸在我身旁,一邊說話,一邊掘開泥土,把我遞給他的球莖種下。
他告訴我,有很多人都以為秋天是種植郁金香的最好季節,然而那是錯的。
這當頭,我問了他一個問題:“爸爸,你有沒有想過請新的傭人?
”
他扔下球莖,把鏟子插在泥土中,扔掉手裡的工作手套,看來我讓他大吃一驚,“什麼?
你剛才說什麼?
”
“我隻是想想而已,沒别的。
”
“為什麼我要那樣做?
”爸爸粗聲說。
“你不會,我想。
那隻是一個問題而已。
”我說,聲音降低了。
我已經後悔自己那樣說了。
“是因為你和哈桑嗎?
我知道你們之間有問題,但不管那是什麼問題,應該處理它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會袖手旁觀。
”
“對不起,爸爸。
”
他又戴上手套。
“我和阿裡一起長大。
”他咬牙切齒地說,“我爸爸将他帶回家,他對阿裡視如己出。
阿裡待在我家四十年了,整整四十年。
而你認為我會将他趕走?
”他轉向我,臉紅得像郁金香一樣,“我不會碰你一下,阿米爾,但你要是膽敢再說一次……”他移開眼睛,搖搖頭,“你真讓我覺得羞恥。
至于哈桑……哈桑哪裡也不去。
你知不知道?
”
我望着地面,手裡抓起一把冷冷的泥土,任由它從我指縫間滑落。
“我說,你知不知道?
”爸爸咆哮了。
我害怕了:“我知道,爸爸。
”
“哈桑哪兒都不去,”爸爸憤怒地說,他拿起鏟子,在地上又掘了一個坑,用比剛才更大的力氣将泥土鏟開,“他就在這兒陪着我們,他屬于這兒。
這裡是他的家,我們是他的家人。
以後别再問我這樣的問題!
”
“不會了,爸爸,對不起。
”
他悶聲把剩下的郁金香都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