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蠟燭将盡,燭蕊吱吱作響,燭淚燙疼了孫子的手,他才從深思遐想中回過神來,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是呀,他這哪裡是在看地圖,簡直是在回顧曆史,總結經驗。
此刻的孫子,仿佛是一位高級服裝師,面料擺在面前,器具已經備齊,下剪子以前,他必須認真仔細量比着裝者的身高、腰圍等各方面的尺寸,正所謂“量體裁衣”,方能穿着合體舒适,看着美觀大方,否則,做得緊身、窄袖、左衽,胡、蠻、狄、夷,不倫不類,固然讓人笑掉大牙,做得過于肥大,也難有“翼如”之美。
他又像一位建築師,欲蓋一幢高樓,經過六年的艱苦奮鬥,如今基礎已成,他親審查一遍,看是否合乎标準與要求,在這個基礎上砌石壘磚,加蓋屋頂,有無坍塌的危險……
蠟燭既盡,必須更換,不是換一枝,而是換數枝,因為,天亮之前,他必須完成這審查地圖的任務,不得有一絲一毫的馬虎,哪怕有一點點纰漏或瑕疵,也會造成千萬人無謂的流皿犧牲。
因此,下邊的這段時間,他必須極力克制自己,不得再想入非非,要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到地圖上,要加上那舉足輕重、勝敗攸關的一筆。
這樣一來,一枝蠟燭的光亮就不夠用的了,而且不能用手端着移來挪去。
在自己書房裡,哪怕是黑如墨漆,也可以靠熟知和觸覺做許多事情,更何況窗外正有透宵的月光,照得室内的書籍、家具、器物影影綽綽,因此他沒有驚動妻子和下人,自己尋到了落地燭台,将所有的燭扡都插上了紅燭,先後點燃起來,室内的光線逐漸變強,亮如白晝。
燭焰缭繞,燭光閃爍。
熒熒燦燦,鬥室變成了霞光染醉的天地,地圖上的每一根線條,都興奮得跳蕩起來,似乎在歡歌笑語,在大聲疾呼,極力顯現着自己的存在與重要位置。
地圖高挂于前,群燭簇擁于後,孫子手執朱筆立于其間,鎖眉凝神,注視着地圖上的每一個細微的部位。
也許由于過度疲勞,也許因為精神高度緊張,也許是精力萬分集中之故,偶一回身,孫子被地圖對面一位頂天立地的黑大漢吓得心中忐忑不安。
這大漢頭比鬥大,難辨五官,站在那裡,占據了多半個房間。
兵法大家,自然不相信鬼神,故而膽量較一般人為壯。
他極力鎮靜自己,甚至閉目養神片刻,不急于作出判斷和結論。
半天之後,他才恍然大悟,原來這頂天立地的黑大漢是他自己的影子。
一場虛驚之後,連自己也被弄得啼笑皆非,還誤認為是楚國派來的刺客呢。
他審視着這位黑大漢,不知道要比自己高大出多少。
他站得離燈燭越近,這影子的形象越高大,幸虧有屋頂擋住,不然還要繼續向上長,漫無邊際。
他頗覺有趣,不禁想到了社會對自己的風傳,達到了神奇的地步,就像這影子一樣不切實際,也不知千百年後,将會傳成什麼樣子,真令人擔憂。
影子是虛妄的,它賴光源而形成,一旦光源消失,影子也就不複存在了。
隻有人和物的本身,才是實實在在的。
他希望流傳于世的孫武,永遠是客觀實體,而不是虛妄的影子。
一聲雄雞的啼鳴,将孫子從冥思遐想中拉回來,離天亮隻有一個時辰了,必須抓緊審查地圖才是。
書案旁有一個銅盆,裡邊盛滿了清水,清水裡浸泡着一條葛巾,這是下人專為他夜間清醒頭腦準備的。
深夜不眠,這是孫子多年來養成的生活習慣,或讀書,或賦詩,或作文,或拟訂作戰計劃、戰鬥方案,時間一久,困倦難免要陣陣襲來,每當這時,用清水浸泡過的葛巾擦擦臉,頓感精神振奮,昂揚如初了。
下人發現了主人的這一生活習性,便默默地每夜為他準備一盆清水,哪怕是數九隆冬,也不例外。
孫子走近銅盆,擦過臉,返回地圖前,排除一切雜念,聚精會神地審視着地圖上的筆筆畫畫,圈圈點點。
荊楚民族雖是黎苗集團的一支,但楚王熊氏這一族,最初卻居住在長江上遊。
楚始祖鬻熊受封于丹陽(在今湖北省秭歸縣以東)。
後來熊氏氏族逐漸東移,兼并了鄂西黎苗諸部落,到楚王熊渠時代,漸漸開拓到現在的湖北省東部與江西省北部一帶,文王熊赀于是遷都于郢(今湖北省江陵市)。
它的東邊,還是草木叢雜,野獸出沒的颡之地,這裡是蠻夷人出沒的地區。
當時文化中心在中原,荊楚民族與中原夏族接觸很早,上古有祝融為颛顼之孫之說,由此可以推想,荊楚民族的文化,當較其東方斷發文身的諸蠻族為高。
再從楚國的曆史看,自從熊渠開拓長江中遊東至越章(今江西省北部地區)以後,即北出豫章山和桐柏山地區,來争奪文化中心的中原地區。
他逐漸并滅了漢水東方的許多姬姓小國,如鄧(今河南省鄧縣)、申(今河南省南陽市)、息(今河南省息縣)等國,于是進入中原南部的邊緣地帶,所以楚國早期與中原的通路,主要是由申至許、鄭的南部邊境。
自楚成王受齊桓公召陵之盟及晉文公城濮之戰壓迫以後,楚北進之路受阻,才轉而向東發展。
公元前624年,楚穆王開始向淮河流域進展,該地區原為東夷散居民族所盤據,主要的有江(今河南省息縣西南)、六(今安徽省六安市)、蓼(今河南省固始縣東)及群舒(今安徽省舒城縣、桐城縣一帶)等小國。
公元前623年,楚滅江國,次年滅六國和蓼國。
楚自滅取六、蓼二國之後,便将這兩國作為經營淮河流域的根據地,屯駐重兵,相機東進,因此,附近一帶的東夷民族和群舒等國,無不懾服于楚。
楚既向東發展,于是開辟由楚都郢城,越過豫章山區而通蓼、六的山地通路。
因為楚國的勢力東進,達到了淮河流域的東夷地區,這就跟立國于長江下遊而勢力正向淮河流域發展的吳國發生了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