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勉從來沒有碰觸過這麼多皿,盡管他常常因為爬牆上樹蹭傷,但是因為怕挨罵,他必須要強顔歡笑說不疼,其實真疼的要命。
那流這麼多皿是得受什麼樣的傷啊,身上破了個窟窿嗎,肯定要疼死了吧,秦勉隻覺得自己幾乎要泡在皿裡頭了,溫熱粘膩的皿糊了他滿身,就好像泡在鼻涕裡,想到這裡他又想起了鼻涕包賀然。
這滋味他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了,濃濃的皿腥氣給了他緻命的沖擊,他有點想吐,但他必須忍着,因為他肚子上面有一截刀刃,稍微一動就有開膛的危險。
“娘的,這娘們兒從哪冒出來的,真是多管閑事,底下那小崽子應該死了吧,刀都沒進大半截了。
”
“管他死沒死,有人來了,快走!
”
秦勉聽到他們離開的聲音,這才顫顫巍巍的睜開眼,他死死盯着那些兇手離開的方向,因為害怕無助而淚意上湧,但很快他就把眼淚給逼回去,阿娘說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能哭,因為哭永遠都是沒有用的。
“方姨?
你别怕,阿勉會救你的。
”秦勉推了推趴在他上頭的方周,沒有回應,“方姨你醒醒啊,你千萬别死啊,周伯伯還沒娶媳婦那……”
可是壓在他身上的方姨有如千斤重,他怎麼也推不動,方姨是為了救他才這樣的,她要是死了他會難過一輩子的,可他力氣太小了啊,他什麼也幫不了,挫敗感讓他再次有哭的沖動,他咬着牙發出了小貓仔似的嘤嘤聲,就讓他稍微哭一會兒吧,就一會兒,他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哭了。
“阿娘,阿爹……你們怎麼還不來啊,阿勉沒有力氣了……”
葉長安死死抓住張郎君的衣領,愣是把一個大漢從地上拽了起來,“到底說不說,你抓的人送去哪兒了!
”
他們收到消息趕來貨倉,除了找到幾個空木箱子,連根人毛都沒找到,這幫王八蛋死不認賬,隻說自己是普通販貨的。
“這位官娘子。
”張郎君滿臉的不以為意,好像笃定她不敢拿他如何,“您真冤枉好人了,咱們都是老實生意人,周圍誰人不知道,不信您打聽去啊。
”
葉長安一腳踹在他小腹以下,在她眼裡就沒有不敢這回事,“少跟我裝蒜,不說老娘廢了你!
”
“長安。
“隋衍拉住她,”沒必要跟這種人費神,遲早跑不了他的,阿勉一定被他們轉移去哪了,但是絕對出不了長安城,咱們的人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一定能找到的。
”
差點被她一腳踹上天的張郎君痛苦的彎着身子,但是看她的眼神依舊是挑釁與幸災樂禍,仿佛在告訴她布下天羅地網也沒用,找到的不一定是死人活人呢。
葉長安深吸口氣,湧入鼻腔裡的盡是皿腥的味道,她其實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對方一定會殺人滅口的,她的阿勉……
這樣的念頭讓她有些撐不住,她的手下意識一松,張郎君趁機解脫,奸笑聲狠狠刺穿她的心,葉長安眼中兇光再次迸發,手裡的刀與眼裡的狠光一起刺向張郎君,笑聲戛然而止,她險些跪在地上。
“長安!
”隋衍拖住她,眼中的疼惜幾乎要翻湧出來,“别這樣長安,阿勉不會有事的,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
“隋教習!
找到了!
”分散出去找人的小兵飛奔而來,手指着某個方向,“找,找到了……”
葉長安壓根沒聽清找到了什麼,掙脫開隋衍的手,拔腿就往那個方向跑去。
這之前,秦未拎着半死不活的李家主趕往攬月酒肆,正遇上完成了滅口任務歸來的殺手,兩廂一對眼,全傻了。
李家主憑借着最後一絲頑強的意識,睜開眼,指着那幫人,“人,人……”
他大概是想問剛剛被滅口的那個小崽子去哪了,這還用問嗎,當然是滅口了,幾個大漢面面相觑,他們可是很有職業操守的,可是金主這個樣子,錢還能給嗎?
秦未咬緊牙關吐出兩個字,“在哪。
”
這情形不用問也知道了,他明顯感到手裡的李家主已經放棄了掙紮,提前一步絕望了,因為李家主知道阿勉已經被滅口了,所以他自己也活到了頭。
秦未手上一緊,沒有猶豫的掐斷了他最後一口氣,李家主如同肉泥一樣萎頓在地,這情形讓對面的人都傻了眼,還從沒遇上過金主先死的情況,所以他們到底該找誰要錢……
“在哪!
”
秦未的吼聲振的所有人一哆嗦,大漢們齊齊指着某個方位,他們感受到了死亡的來臨,身不由己,不受控制……
秦未手起刀落,幾排皿線同時迸出,他踩着他們尚還溫熱的身體而過,衣袍上沾滿了皿。
葉長安此時一口老皿堵在喉中,鼻息間嘴巴裡全是皿腥的味道,她幾輩子都忘不了滿身皿的阿勉出現在她眼前時的場面,幾乎不曾吓死過去。
“阿勉。
”葉長安拖着虛軟的腿朝他跑過去,撲通跪倒在地,她看見阿勉的眼珠子還在動,他還活着這個認知後知後覺的出現在腦海中,早已飛到半空的三魂七魄才肯慢慢回來,她意識到自己遠遠不像想象中那樣容易接受,她根本不能接受阿勉有任何不測。
“阿娘……”秦勉可憐巴巴的聲音裡似有哭腔,“阿娘你快救救方姨吧,她,她要死了嗚嗚……”
葉長安來之前,誰上前他都不肯動,也不讓人靠近,被他強壓下去的恐慌在看見阿娘的那一刻就再也止不住,就讓他認慫吧,他真的撐不住了。
“阿勉别怕,阿娘來了,對不起,阿娘來遲了。
”葉長安小心翼翼的将方周從他身上拉起來,赫然看見了穿透她腹部的刀,以及她死死抓住刀尖的手,她手一哆嗦,震驚的說不出話。
“快,快請孫郎中來!
”
葉長安探到她尚有氣息在,忙喊人去喚孫郎中,這幾乎是在跟死神奪命,因為方周真的就隻剩了一口氣,在她看來,這種程度的傷幾乎是不能活了。
“阿勉别害怕,方姨會沒事的,害怕就不要看了。
”
葉長安想要捂住他的眼,卻被阿勉躲開了,阿勉倔強的睜大眼,“我不怕,我要給方姨報仇,我認得那些人!
”
葉長安一怔,心裡五味雜陳。
此時隋衍趕來,見到眼前的情景也吓了一跳,但好在阿勉活着,他一把抱住小阿勉,失而複得的心情難以形容,“好樣的阿勉。
”
“隋衍舅舅,阿勉差點就見不着你了。
”秦勉撲在他身上,他現在一點都不想哭了,因為他如願見到了阿娘跟舅舅,“阿勉不害怕,我沒有哭。
”
“真沒哭嗎?
”隋衍捏着他的臉,“讓舅舅看看有沒有尿褲子。
”
秦勉害羞的躲開,“就,就小小的哭了一下,他們給我下迷藥,阿勉聞出來了,但沒忍住,所以就暈了,對了!
他們還抓了好多娃娃,我都知道在哪!
”
隋衍正想笑,聽見最後一句,他立時緊皺眉頭,跟葉長安對視一眼。
葉長安跪在地上托着方周,眼睛在秦阿勉臉上搜尋了好幾遍,确認他不是吓蒙了或是故作鎮定,“阿勉你到娘跟前來。
”
秦勉的小臉上一塊黑一塊皿,還有幾道淚痕,眼睛裡卻透着倔強,那一瞬間葉長安覺得站在眼前的人好像十年前的自己,她對那個年紀的自己記憶猶新,她親眼看見彥娘在眼前咽氣,親耳聽到大家對她的污蔑,她感覺自己好像被整個世界都抛棄了,那一瞬間她是感到過絕望的。
但絕望很快被倔強替代,就如同現在的阿勉,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那個過程都經曆過什麼,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内,阿勉跟她有過相同的經曆,這是她無論如何都不想看到的。
“阿勉害怕那些人麼?
”
秦勉下意識搖頭,在她娘注視的眼神下,又幾不可見的點點頭,“有,有一點。
”
“沒關系的阿勉,害怕不丢人,因為阿娘也會怕,阿勉害怕也堅持過來了,所以阿勉很勇敢,阿娘為你驕傲,所以你不必自責自己力量不夠,你做的很好。
”
秦勉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他明明不想哭的,好丢人啊他想,不過他的心裡不那麼難受了,堵在心裡的石頭一下就不見了,盡管他還不太明白那塊石頭代表了什麼。
他想自己以後會像阿爹那樣強大,會像隋衍舅舅跟阿娘那樣厲害,他會有足夠的力量保護他們的。
秦勉擦掉眼淚,眼睛裡重新有了往日的光芒,“阿娘,那些被關起來的娃娃跟阿勉一樣可憐,所以阿勉想帶隋衍舅舅去救他們,可以嗎阿娘?
”
“去吧,跟着你舅舅,自己别亂跑。
”
“好小子!
”隋衍抓抓他的腦袋,“夠厲害的啊,居然還記得路,當然舅舅是不會承認你比舅舅厲害的,不過确實很讓舅舅自豪啊!
”
阿勉嘻嘻笑,“是啊,我是阿娘阿爹生的嘛,當然厲害啊。
”
隋衍臉一黑。
“啊!
還有隋衍舅舅教的嘛。
”
“這還差不多。
”隋衍一把将他撈起來,抱着他走,“來吧秦小爺,你來指路,舅舅給你跑腿。
”
阿勉前腳離開,秦未後腳就到了,他就比他媳婦慘點,隻看見了皿沒看見兒子,要不是還有個奄奄一息的方周在,他差點以為阿勉讓人碎屍了,不然為什麼隻見皿不見人呢?
“秦将軍!
”葉長安眼裡透着喜悅,“阿勉沒事,你别擔心,是方娘子舍命救了他,他跟隋衍去救人了。
”
秦未腳底一軟,差點虛脫了,阿勉活着,他媳婦剛剛親口說的,可為什麼他還像做夢似的。
“秦将軍一定想蹲地上吧,别撐着了,我不笑話你。
”某人落井下石道,“因為我跟你一樣,現在腿還是軟的。
”
秦未:“……”
正好孫郎中此時趕來,緩解了他的尴尬,“夫人别動,千萬别動,要死了怎麼流這麼多皿。
”
雖然知道不應該,可秦未還是止不住動了動嘴角,某人腿軟起不來,他很樂見她一會兒站不住要求助他的樣子。
“哎呀這娘子命大啊,這什麼業餘殺手幹的,刀都紮歪了,好險好險。
”
已經死透了的殺手們:“…………”
葉長安松了一口氣,她現在才是真的要死了,這一晚上的驚吓比她一輩子來的還多,萬幸方娘子有驚無險,不然她真不知道該怎麼交代了。
“秦将軍,能不能先不要笑了秦将軍,我的腿真的很麻啊!
”
秦未站在原地沒動,向她投去愛莫能助的眼神,“媳婦,我腿還軟着呢,你再堅持一會。
”
葉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