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未從宮中出來已過晌午,連日忙碌使他疲憊不已,心裡琢磨着先回家睡一覺,卻不想剛走出宮門就遠遠瞧見了候在宮外的長公主車架。
長公主從馬車裡探出頭來,沖他笑了笑。
秦未情知這覺是睡不成了,腦弦頓時又緊了三分。
待他走近,長公主笑說:“白淵好巧,我正從宮中出來,還不曾午食,不介意的話一道吃了如何?
”
長公主明擺着意不在飯,秦未眼角輕斂,躬身上了長公主的馬車。
長公主車架寬敞舒适,形同一間屋子,兩人圍幾對坐,矮幾上茶香袅袅,朦胧醉人。
“自打你回來,我們還不曾坐下來好好說過話。
”長公主親自為其斟茶,“應該還是你喜歡的口味,嘗嘗我這手藝有無長進。
”
秦未攏着雙手,并沒有品茶的意思,“長公主有話不妨直言。
”
“瞧你,還是這幅不鹹不淡的性子。
”長公主嗔怪道,“好歹算是同出一門,不能給點面子嗎?
”
秦未象征性的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算是全了長公主的面子。
長公主噗嗤一笑,“你啊,還是老樣子,我還以為你在外三年能有些變化。
”她自斟了一杯,緩緩品了一口方開口直言:“你這次回來不想做點什麼,比如,複仇。
”
長公主一雙鳳目凝在他臉上,試圖在他臉上找出點漏洞,隻可惜秦未紋絲未動,情緒絲毫不漏。
“長公主想說什麼。
”
“我可以幫你。
”
秦未掀了掀眼角,“如何幫。
”
“自然是你想做什麼,我便可以幫什麼,你我之間無需客套……”
“代價如何。
”秦未看着她,“長公主從不打無用之牌,代價太高,我大概承擔不起。
”
“看來我要收回方才的話,你跟以前的确不同了。
”長公主笑笑,“此次關隴作亂,官家恐怕保不下你,但是我可以,如此算不算是有誠意?
”
“長公主有自己的打算,何須非要扯上我,難道我去會壞了長公主的事麼。
”秦未有些咄咄逼人。
“你可以這麼想,但不能否認我們目的一緻,怎麼說陸将軍也算是我的老師,他一家枉死,報仇的事理應算我一份,高安啊,實在是張狂太久了,大魏朝遲早毀在他手裡,我們陳家的天下,可不能落入旁姓人手中,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
秦未但笑不語。
“皇兄那個人決斷不足,不足以扼制高安,少不得要你我來替他收拾爛攤子的。
”長公主斜倚在靠墊上,柔荑支着臉頰,“對了,你帶回來的那個小丫頭我很喜歡,隻可惜是王沉那個女人生的。
”
秦未臉色微沉,“所以,你是故意引她與官家見面。
”
“怎麼,你還真以為她是陸謙的女兒?
”長公主呵呵笑,“你怕是讓那個女人給利用了,她可是最擅算計人心的,你把她領回洛陽城來,總不能是想隐藏她吧,你還愁沒人盯上麼,遲早是要給官家發現的,我隻是好奇官家的反應,平白多了一個女兒出來,是個人都會驚訝吧。
”
秦未眉頭緊蹙,“長公主,有些話可不好亂說的。
”
長公主眼角忽然淩厲,“是不是亂說你遲早會知曉,我希望你緊要時候不要婦人之仁,陸謙的死,隻怕跟那個女人脫不了關系。
”
……
葉長安坐在妓館的一間屋子裡,百無聊賴的喝着茶,越喝肚子越空。
這種妓館不是一般人能消費的起,她自然沒有閑錢來消遣,是遇上阿瑜,然後被她帶進來的。
她已經出去察探了一遭,并沒有發現那些混混的影子,估計着要麼是他們依附于這裡,要麼是來找某個貴人。
阿瑜說她有客,到現在還沒有回來,葉長安等的煩躁,已經生了不告而别的念頭,她起身來到房門前,蹑手蹑腳推開門,一隻腳剛伸出去,忽聽外頭一陣吵鬧聲,像是有人為什麼起了争執。
葉長安縮回腳來,透過門縫往外看,見到的盡是熟人。
正是齊梁幾個公子哥,他們要走的時候,恰好遇上了從其他客人房間裡出來的阿玉姑娘,這一下還得了,說什麼一日三曲,多了不唱,又跑别人屋裡算幾個意思,這叫這些天之驕子一般的公子哥如何忍,明擺着瞧不起人嘛!
而那位面子比洛陽五公子還大的客人不是旁人,正是新上任的廷尉大人燕柯,兩廂這麼一對面,端的是場勢同水火。
“哎呦,我沒看錯吧,堂堂廷尉大人也來狎妓,我還當是誰面子這麼大來搶小爺的人,不知道先來後到嗎?
”
妓館中的媽媽上來勸合,“齊公子您實在是誤會了,這位大人昨日就定了我們阿玉姑娘,她每日隻唱三曲,在您那裡唱完了曲兒,這才去大人處伺候了幾盞茶,您若是喜歡我們阿玉姑娘,明兒早來便是。
”
“怎麼唱曲兒費嗓子,喝茶聊天就不費嗓子了,我怎麼不知道廷尉的月俸竟有這麼多,居然能日日來包場,是嫌我今日銀錢給少了嗎,他能包,我包不起嗎!
你們妓館不會是一個人賺兩家錢,糊弄小爺我吧?
”
“您瞧這話是怎麼說的,我們哪敢糊弄您……”
“你少廢話,今日若不給我一個交代,我砸了你的場子信不信!
”
妓館媽媽頓時腿腳發軟,甭說砸她一家,砸一條街她都信。
燕柯一身文人打扮,看上去十分突兀,他抄手而立,臉上還挂着絲淺淡的笑,“齊公子,某不得不勸你一句,無端毀人器物,可是要判重罪的。
”
“你少跟我裝大頭蒜!
”齊梁是個一點就着的脾氣,手指都要怼在燕柯鼻尖上了,“剛做了幾天廷尉就學會拿人了,告你老子在洛陽城從來都不吃你那一套,我今日還就砸了怎麼着,你看看把我抓起來咱倆到底誰倒黴!
”
齊梁暴脾氣一上來,連賀添都拉不住,順手就拿了一隻花瓶,狠狠扔到人堆裡去,砸着誰算誰,他齊大公子賠錢就是。
齊公子要砸東西,誰人敢上來攔着,這一通砸下來,原本裝飾華美的妓館如同土匪過境,一片人仰馬翻雞飛狗跳,夾雜着女人獨有的尖叫聲,不知道的還真當是進了土匪,吓的臨近幾家紛紛關門大吉,生怕一并遭殃。
齊梁這廂砸完了東西還不解氣,更見不得燕廷尉那張白白淨淨的臉,加上齊政一事怒火并發,就着腦門上那燃過了頭的三分火氣,一拳頭砸在燕廷尉的鼻梁骨上,燕廷尉立時就挂了彩。
砸了東西還不完,還直接上手毆打朝官,燕廷尉心裡大緻算了一下,齊公子數罪并罰,恐怕要坐穿牢底。
葉長安捂着鼻子,生生替燕廷尉酸了一把,能讓齊梁一拳頭打成這樣,這位燕廷尉怕不是豆腐做的吧,方才看他兇有成竹一臉淡定,還當他有什麼能耐,敢情就是個地道的酸文人,隻會說嘴。
她琢磨着這麼着也不是法子,自己又不能出去幫忙,就沖齊梁這勁兒,燕廷尉能讓他給打死了,其他人都不敢攔着,索性她就當回好人。
于是葉長安找出身上火折子,趁着外頭亂糟糟的時候,咻的一下扔到遠處不知道誰打翻的酒壺上,火苗順勢而起,很快就燒了起來。
這下誰還顧得上打架鬥毆,皆忙着四散逃命,葉長安趁機溜走,走的時候還不忘确認一下那位燕廷尉以及阿瑜的安危,阿瑜扶着受傷的燕廷尉往外跑,眸子中映着熊熊火光,具是魔鬼的形狀。
葉長安跑到大街上,正巧看見從長公主馬車上下來的秦未。
秦将軍面子果真不小啊,長公主車架的威風猶在眼前,她還差點挨了馬鞭,秦将軍居然能與之同坐,看樣子兩人是要去哪吃飯吧。
長公主是打算着過來吃飯,隻不過秦未不識擡舉,談過了事就下車告辭,要知道這天底下能得長公主請吃飯的人,一隻手都數得過來,秦将軍委實不給面子。
他瞥見丫頭風風火火的跑過來,下意識就覺得她沒幹什麼好事,待長公主離開,他才斂着眉頭走到她跟前,“你跑來做甚?
”
“秦将軍你這話奇怪,我如何就不能來。
”葉長安嘿嘿一笑,“怎麼,怕我壞你好事嗎,放心,我可不像花蚊子那隻長舌婦似的,我什麼也沒瞧見。
”
秦未哭笑不得,看了眼她過來的方向,“你去妓館了?
”
“哎呀秦将軍,能先讓我吃點東西嗎,我吃飽了再跟你說妓館的事。
”
此時的妓館已經濃煙四起,雖然撲救及時,但仍舊不可避免的引起了恐慌,秦未用腳趾頭想了想,能幹出這事的除了葉長安也沒旁人了。
葉長安順手買了倆包子,遞給秦未一個,想了想又收回去,“忘了你剛才吃過好的了,算了還是我一個人吃吧。
”
秦未:“……”
已經餓過頭的秦将軍活生生被她勾起了食欲,不過在大街上吃東西對他來說還是有難度,故而隻能忍着。
“啊秦将軍!
你猜我在妓館瞧見誰了?
”葉長安三兩口吃完一隻包子,感覺也就塞了塞牙縫,于是毫不猶豫的又吃了另一隻,絲毫不顧秦将軍瞪着她的眼神。
“是廷尉大人,他跟齊梁争搶一個姑娘,結果被打成了豬頭,哎呀可慘了,你說那麼文弱的一個郎君,學人家搶什麼姑娘嗎!
”
是他,秦未勾了勾嘴角,明日大概又有好戲瞧了。
“所以火是你放的嗎,你為什麼會出現在妓館呢?
”
葉長安讓最後一口包子噎住喉嚨,吞了好幾下才勉強咽下去,“怎麼可能!
我是幹那事的人嗎,都是齊梁幹的,我就是混進去看熱鬧的,嘿嘿,是看熱鬧。
”
“那你這熱鬧可看大了。
”秦未不戳破她,“很可能趕上了一出大戲。
”
見秦未不追問她放火的事,葉長安心裡一松,又不懷好意的反問他,“可是秦将軍又為何會跟長公主出現在這裡那?
”
這下換秦未噎了一下,下意識摸了摸鼻尖,說道:“碰巧遇上了,談些事情罷了。
”
“這樣啊,我一直很好奇,長公主是沒有成親嗎,為何從不聽人提起她夫君呢?
”
“你怎麼知道她沒有。
”秦未好整以暇的看她,把她臉上每一個小表情都盡收眼底。
長公主原來有夫君那!
葉長安一直百思不解,長公主活的這樣肆意,怎麼看也不像是有夫君的人,難道公主都過的這樣自由嗎,家裡有夫君,外頭還能養幾個,啧啧……
不知怎的,她這心裡忽然就舒坦了,心裡一舒坦,肚子又餓了,于是忍不住又買了倆燒餅,一手拿一個,這時候秦将軍卻忽然伸手搶了一個,她手上一空,詫異的看着他。
兩人此時已經走到平陽坊,四處沒人,秦将軍就不跟她客氣了,對着一個從昨夜開始就沒吃東西的人,她這樣未免太殘忍。
“一會就到家了,于伯一定做好了飯,我幫你留點肚子。
”
“……可是秦将軍,你不嫌飽嗎?
”
“沒事,走了一路,又餓了。
”
……好吧,你是将軍你說了算。
“那個秦将軍,你是真的要出征嗎?
”葉長安問他。
秦未笑,“怎麼,你不想我去?
”
“是不想啊,出征多危險啊,萬一你又英勇了,我們得多難過啊。
”
“你就不能念我點好。
”秦未下意識就想戳她腦門,想想自己一手的油,隻好作罷。
葉長安猶豫道:“如果你不出征,我想跟你說件事。
”她慢下腳步,嘴裡填滿了燒餅,含糊着說了一句,“我想搬出去住。
”
這句夾雜着燒餅味的話還是十分清晰的傳進了秦未耳朵裡,“怎麼忽然想要搬出去,是受什麼委屈了嗎?
”
“沒有,之前不是說了嗎,隻是暫住的,總不好一直麻煩你跟于伯,如果你出征,我會幫你照看好于伯的。
”
秦未手中的燒餅被他無意識的捏成了渣,他緘默的走在前面,道了一聲,“知道了,什麼時候走跟我說一聲。
”
有那麼一瞬他想,可能還是出征比較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