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有一絲光亮,卻也不過是黑暗前的垂死掙紮,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暗夜徹底吞沒,月亮早早的就挂在天上,然而面對着滿城的蕭條,今夜的月亮圓的有些諷刺。
縣衙中燈火通明,内中早已被柔然人占據,後院裡,窦縣令被吊在正廳圓柱上,這曾是他引以為傲的兩根大柱子,估計打死也沒想到自己會用這種方式跟它們親密接觸。
他此時形容十分狼狽,褲腿濕了半截,具是尿失禁的表現,衣衫破爛不知死活,遠看就像一隻用來祭祀的豬頭。
窦德仁的那幾房寶貝倒是比他好點,串成葫蘆似的綁在一處,個個花容失色引人憐惜,隻可惜曹魯不喜美色,也不許手下人喜,除他之外,所有人都忍得辛苦,卻是無人敢挑戰他的命令。
是以這些看守俘虜的柔然人看上去格外暴躁,能看不能碰,隻能靠虐待俘虜來出氣,這事曹魯不會管,在柔然人眼中,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魏人都是廢物,還沒有草原上的黃羊來的有用。
如此以來,之前送來避難的百姓們就倒了大黴,眼下已經死傷大半,意味着有無援兵都已經沒有意義。
曹魯此時正在窦德仁的書房翻找一些往來書件,大概是想借此深入了解大魏朝堂内部的有關事宜,不料窦德仁平生最擅長斂财巴結之術,官做的稀松二五眼,别說朝堂事宜欠奉,連地方政務也沾不着邊。
“你居然自己活着回來了。
”曹魯放棄尋找,面色不愉的看着跪在地上的葛榮,“東西找不着,還搭上了一個康懷義,你說我是不是太相信你了,嗯?
”
葛榮被薛六廢了一條腿,同時也徹底失掉葉護大人的信任,不可信之人就等同死人,所以葛榮已經生念全無,唯一覺得虧欠長安那孩子許多,所以想在死前盡可能給她留條生路。
“葉護大人,我對可汗的衷心天地可表,也從未忘記過魏人滅我族人之仇,然而力有不歹,終是辜負了可汗厚待。
”葛榮擡起頭來,“我雖然沒能取得那女人十分的信任,但是始終堅信那孩子就是當年陸謙之女,我相信有她在,定能聚集失散關外的青鳳軍。
”
“你堅信?
你的意思是說那女人很可能把線索留給那孩子了?
”曹魯對他所言仍有質疑。
“是,我曾經在那女人身上發現過一個錦囊,隻可惜那女人防備心重,不知道給藏到哪了,她死後也沒找到,我相信那就是尋找青鳳印的關鍵!
”
“哼,說了跟沒說一樣。
”曹魯說着不信,心裡卻在思度他的話,“你想護着那丫頭,說話半真半假,做事拖泥帶水,已然不可信,留着你隻會壞事。
”
曹魯眼中忽然爆發兇光,陡然上前扼住葛榮的喉嚨,隻聽骨頭一聲斷裂,葛榮氣絕倒地。
葉長安跟薛六這會各自躲藏在院牆外的大樹上觀察縣衙的動靜,薛六的注意力皆在曹魯身上,在他看來,那才是最危險的所在,但隻可惜,并沒有發現他的蹤迹。
葉長安的注意力卻在被俘虜的百姓身上,她發現其中有一個人被吊在高處,底下約摸圍了十幾個婦人,茶壺配茶碗似的擺的齊整,不知道的還當是擺了什麼高明的陣法。
吊着的那個很好辨認,正是慫貨祖宗孫德才,除此之外她還瞧見了一個熟面孔,便是劉媒官。
葉長安眯着眼觀望,實在不知道這算是幾個意思,亦不知道除他們之外還有無其他人活着,但不管怎樣,便是沖着劉媒官,她也要冒這個險。
旁邊隻有三兩個人看守,她估算着距離,腦中一遍遍想着如何行動,對此她沒有跟薛六做任何溝通,因為她知道他們的目的不一樣,也許在他看來救人隻是多餘,并不值得冒險,但在她眼裡,這才是主要的目的。
那幾個看守的柔然人下手毫不留情,手裡的馬鞭抽打在他們身上,老遠都能聽見皮開肉綻的聲音,葉長安那暴脾氣早已經忍到了頭,手裡的彈弓拉到極限,瞄準了一個柔然人的喉嚨就打了出去。
薛六已經料到她會沉不住氣,對此他不敢有任何異議,這種情況下他若是阻止,估計下一刻彈丸就會對準自己的喉嚨,這丫頭下手之黑是他生平僅見,至少他是沒見過用彈丸直接鎖喉的人。
如此倒顯得他後背上的弓愚蠢至極,一顆彈丸就能解決的事,幹嘛要浪費一支箭。
葉長安連發三顆彈丸,幹掉了三個柔然人,具是一下斃命,很好,暫時沒有驚動其他人,她揉揉疼到麻木的手指,飛快的跳進院牆中,借着蹬在牆上的那點彈跳力躍向半空,一刀割斷了吊着孫德才的馬繩。
幸而孫德才的嘴巴已經堵住,不然這慫貨一定會哭爹喊娘,其實有可能的情況下,她甯願吊着的人是别人,可家仇國恨面前,不是計較個人喜惡的時候,誰在這她都要救。
然而接下來的變故讓葉長安無比後悔自己的沖動,她實在應該再讨厭孫德才一些,讨厭到不會出手救他的地步,這樣底下的十幾個婦人便不會慘死。
原來孫德才與底下的十幾個人都綁在一起,是個此消彼長的死扣,他掉下來的同時,束在那些人脖子上的馬繩便會立時收緊,瞬間就取了十幾個人的性命。
葉長安一下就跪倒在地,隻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她憤怒的奪下孫德才嘴裡的破布,“這是怎麼回事!
”
孫德才立時匍匐在地嗷嗷大哭,“長安,葉長安,救我,求你一定要救我,我不想死啊……”
葉長安此時隻想把他大卸八塊,她一腳把他踢出幾丈遠,她不會殺他,卻也不再管他。
“真是精彩。
”
一個不帶任何溫度的聲音忽然出現,這氣場跟昨晚上那人一模一樣,葉長安防備的擡起頭,終于看清了曹魯的臉。
一條長疤自眉間起爬過了半張臉,一直延伸到頸側,那疤痕累帶的周邊皮肉都陷了進去,其猙獰程度甚至能讓葉長安想象到當時豁開的模樣,一刀橫切,皮開肉綻。
她眼中忽然閃現康懷義被切斷的肩膀,心說風格倒是挺一緻。
“你就是姓葉的那個丫頭?
”曹魯問道,“倒是比葛榮有決斷的多,隻可惜稚嫩了些,你可知方才是為何?
”
葉長安看向他,同樣不帶一絲溫度,“其他人在哪裡?
”
曹魯自顧跟她解釋道:“剛才那個孩子求我饒了他,我看他哭的可憐,就與他做了個交易。
”曹魯指着仍在哀嚎的孫德才,“他要活命可以,得用十二個人的命來換,他可是沒有猶豫的就同意了,當然前提是會有人來救他。
”
葉長安緊攥着拳頭,她昨夜冒死救下錢三,所以曹魯算準了她還會來,挖了坑引她出來,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重要之處,值得别人如此拐彎抹角的把她挖出來。
“漢人自以為重義氣,實則不然,死到臨頭的時候沒有人不顧忌自己,看在你還有些義氣的份上,我可以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
”
“别,不勞你賜我活命的機會,别沒事搶閻王爺的飯碗,不知道閑事管多了短命嗎。
”葉長安果斷的拒絕了曹魯的好意,“還有多少人活着,帶出來瞧瞧吧,都這種時候了,說多了沒用,怎麼造孽是你的事,我怎麼救人也不牢你費心,大不了多我一個。
”
葉長安完全就是個混不吝的光棍,根本不吃曹魯那一套,反正命在這,大不了就交代了,誰也别想威脅她。
曹魯顯然十分不悅,口才明顯不是他所擅長的,他還是更習慣直接動手,“也罷,反正留着你也無用,常樂縣就在這裡,掘地三尺總能找到的。
”
他在找什麼?
葉長安猛然想起家裡那隻她從未開啟過的櫃子,早說她就回去瞧一眼,不過想來是沒有什麼的,不然哪裡還等着她去翻找,莫非跟彥娘有關?
葉長安未及多想,便有無數柔然人向她圍攏過來,他們有的手持鋼刀,有的舉着手弩,好像把她當成了什麼厲害的危險人物似的,陣仗擺的很吓人。
這種時候硬撐才是傻子,葉長安沒有當英雄的心,她之前就想好了撤退路線,隻不過沒想到會被包圍的這麼嚴實,既然是險中求生,冒險是必須的。
葉長安迅速作出反應,幾乎在柔然人還沒有完全圍攏過來的時候便先發制人,她手裡抓了三顆彈丸一起打出去,然後拼着被射成篩子的危險,翻滾到離她最近幾個柔然人跟前,用短刀砍傷了他們的腿。
不過預想中的弩箭沒有飛來,她對面的一排柔然人卻應箭倒地,方才空中傳來弓箭破空的聲音,連精力高度集中的葉長安都聽見了,那足以穿破天際的聲音讓所有人都為之一震,三箭連發,一下幹掉了十幾個柔然人。
曹魯心神大動,盯着箭羽射來的方向,臉上的長疤痙攣般的抖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