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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孝嚴寺

暖君 閑聽落花 4859 2024-01-31 01:10

  第二天,李苒沒出門,窩在耳屋茶室裡,看幾本書坊剛送到的新書。

  謝沛邀請她去莊子裡住幾天,說是隻請了王舲,以及魯國公府楊眕楊昳兩姐妹。

  李苒沒去,不是因為嫌人多或是别的,是因為沈老夫人那天那些話,那麼明顯的用意,讓她不想和謝家有更多的來往。

  午後,李苒看書看的似睡非睡,合上書,正猶豫着要不要睡一會兒,周娥探頭進來。

  李苒急忙坐直看向周娥。

  “是石南,問你在不在府裡,得不得空,要是得空,請你去一趟孝嚴寺,說是,是謝将軍的意思。

  周娥走到耳屋門口,語調有些生硬,看樣子不怎麼高興。

  李苒立刻放下書,起身下榻。

  “換身衣服吧。
”付嬷嬷迎在耳屋門口道。

  “嗯?
”李苒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杏紅裙子,有什麼不合适的?

  “畢竟是寺裡。
”付嬷嬷含含糊糊的解釋了句,“我叫小雲進來,侍候姑娘重新梳梳頭,鬓角有點兒毛了。

  付嬷嬷說着,不等李苒答話,已經揚聲叫了小雲進來,自己急步出去,往廂房挑衣服。

  付嬷嬷出去回來的很快,小雲剛剛散開梳透了李苒的頭發,轉頭看了看付嬷嬷拿來的鴨卵青裙子,蟹殼青長褙子,極利落的梳了個簡單的雙丫髻。

  付嬷嬷已經挑好了兩串珍珠,交給小雲,飾到雙丫髻上。

  李苒很快換好衣服,和周娥一起出來,上了車,直奔孝嚴寺。

  孝嚴寺和平時一樣,安靜落寞。

  看到孝嚴寺黃色的圍牆時,周娥回頭看着李苒,“走過去?

  李苒一個怔神,看着周娥,點頭嗯了一聲。

  周娥從來沒對她的行程,發表過任何意見,現在,她要走過去,肯定有要走過去的原因。

  李苒下了車,和周娥一前一後,沿着孝嚴寺的圍牆,往寺門過去。

  車夫趕着車,徑直先往寺門外,找地方等着去了。

  “這孝嚴寺,十二三年前,還是一片破敗,說破敗都是擡舉了,差不多就是一片廢墟了,隻有大雄寶殿還算完好,也就是不怎麼漏而已,還有旁邊那座藏經樓,至少沒倒。

  隻有兩個老和尚,帶着三四個小沙彌守在這裡,饑一頓飽一頓的過日子。

  兩個老和尚,後來都說佛法高深、修行有成,不為世俗所動什麼什麼的,嘿。

  周娥極不屑的一聲嘿笑。

  李苒看了她一眼,周娥對僧佛全無好感,對大相國寺,更是連山門都不進,她這一聲明顯帶着譏諷的嘿笑,李苒淡然聽着。

  “後來,謝将軍到這裡,讓兩個老和尚做了場法事,施了銀子,不過三五年,這座孝嚴寺,就重新建起來了。

  建到一半,這孝嚴寺的香火,就興旺得不得了了。

  這興旺,照他們的說法,一半是因為,這孝嚴寺再怎麼也是曆經幾百年的大寺,大家眼瞧着,又一天天建起來,佛法不滅啊,什麼什麼。
二來,你看這孝嚴寺,修的多好看,又熱鬧又好看,這京城多的是閑人,以及哪兒熱鬧往哪兒奔的信男善女。

  另一半,是因為謝将軍常來。

  可是,謝将軍好靜。

  周娥的話頓住,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接着道:

  “沒熱鬧幾個月,這孝嚴寺就寺門緊閉,說是寺内僧衆須要安靜清修,一個月裡頭,也就那麼幾天,寺門半開,許人進去上香。

  這有小十年了,一直都是這樣,這孝嚴寺也施不進銀子,不接法事,一個月就那麼幾天,寺門半開,是哪幾天還不一定。

  這座寺,就這樣,整整齊齊,富麗堂皇的閑着,滿寺的僧人,都關着門,安安靜靜的念經清修。

  以後,隻怕要一直這樣下去,在皇上手裡這樣,在太子手裡,更得這樣。

  李苒看着周娥,周娥迎着她的目光,斜睨着她,不說話了。

  “你是提醒我,别象這座孝嚴寺一樣?
”李苒擡手拍了拍孝嚴寺的圍牆。

  周娥沒說話。

  “要是修這座孝嚴寺的銀子,都是謝将軍拿出來的,那這座孝嚴寺,被謝将軍視作私産,那也沒什麼不對吧?

  這寺裡現在不接施銀,連寺門都不開,這滿寺的僧人,以什麼為生?
是靠謝将軍的供養麼?

  要是全靠謝将軍的供養,現在這樣,有什麼不對麼?

  “不是謝将軍,是皇上,謝将軍常到這裡來,謝将軍不喜歡熱鬧,皇上就封了這座寺,銀子也不全是謝将軍的,太子施了不少,娘娘也施了不少,還有太子妃,太子妃娘家還施了兩座大莊子給寺裡。

  謝将軍沒要這座孝嚴寺!

  最後一句,周娥一字一句咬得很重,斜着李苒,一臉的你怎麼能這麼笨。

  “謝将軍要是把這孝嚴寺收成他謝家家廟,就用不着我再跟你廢話這麼多,可他沒要,沒要!

  你怎麼不想想,謝将軍今年都多大了?
三十啦……”

  “二十八!
”李苒立刻糾正道。

  “跟三十有什麼分别?
他那個人,冷情冷性,人味兒有,可就那麼一星半點兒,少的可憐。

  前幾天,我以為你大約能成家廟,可從回來到現在,外頭一絲兒風都沒有,你去哪兒了,都沒人知道,不是,是你那幾天不在京城,根本沒人知道。

  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就跟這孝嚴寺一樣,謝将軍是經常來,可他半點沒有收到自己手裡的意思。

  可皇上,還有太子呢?
他們就能封了這座孝嚴寺,那你呢?
能讓你嫁人?

  謝将軍一天不娶,你就一天不能嫁,哪一天太陽從西邊出來,謝将軍娶了人了,除非娶你,不然,我瞧着,你還是嫁不了人。

  那你怎麼辦?

  “那就不嫁,我本來就沒打算嫁人。
”李苒看着周娥,聲調愉快。

  周娥猛抽了一口氣,“行!
行行行,我多管閑事,我就知道我又多管閑事了。

  不是我要多管閑事,我這個人,早就無情無義了,誰的閑事我都不管,我這是……因為桃濃!

  李苒站住,看着周娥,片刻,伸手在她胳膊上撫了下,帶着笑,低低道:“我知道,你說這些,我沒想到,也沒想過。
不過,我不在乎,要是能一輩子不嫁人,像你這樣,像桃濃那樣,那是大福氣。

  要是……”

  李苒頓了頓,垂下眼簾,“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謝謝你。

  周娥背着手,好半天,長長歎了口氣。

  孝嚴寺寺門虛掩,在李苒離寺門十來步時,寺門從裡面推開,石南站出來,垂手侍立,等李苒和周娥一前一後進了寺門,忙跟進去。

  兩個小沙彌在石南身後,關上了寺門。

  石南緊幾步走到李苒前面,穿過天王殿,就不再往前,隻指着大雄寶殿,示意李苒自己進去。

  周娥和石南一起停住步,一前一後,拐彎往旁邊廂房過去。

  李苒徑直往前。

  在寺外就隐隐約約聽到的誦經聲,是從大雄寶殿傳出去的。

  李苒跨過門檻,眼睛微眯,适應了從陽光燦爛到大殿内的燭光,就看到謝澤盤膝坐在佛像側面,在他身後,和隔着一片空白的對面,盤膝坐着二三十個僧人,正在專心緻志的誦念佛經。

  一個小沙彌飛快的送了隻蒲團在謝澤身邊,李苒過去,坐到謝澤身邊。

  謝澤仿佛沒發覺李苒的到來,隻微微仰頭,看着滿眼悲憫俯看着人間的佛祖,神情哀傷。

  誦經聲低沉悠揚,透着股說不出的感覺,滲滿了苦難,卻又充滿了溫和之意,仿佛老到極緻、飽經風霜的老妪的臉,粗糙若樹皮,兩隻眼睛卻清澈若少女。

  李苒漸漸沉入誦經聲中,如同沉入溫暖而安祥的水中。

  “走吧。
”謝澤站起來,彎腰拍了拍還在怔忡之中的李苒。

  李苒噢了一聲,急忙站起來。

  法事已經結束了,外面,夕陽已經落到地平線之下,隻餘了幾道燦爛的晚霞。

  李苒跟着謝澤出了孝嚴寺,穿過大慶殿的廢墟,到了對着湖的那家小飯鋪門口。

  謝澤沒進院子,石南帶着幾個小厮,搬了桌子椅子出來,謝澤吩咐了石南,要了一碗面,兩樣小菜給李苒,自己卻隻喝酒。

  李苒吃了半碗面就放下了,拿了隻杯子,放到謝澤面前。

  謝澤倒了酒在李苒那隻杯子裡,石南上前,收走了碗筷和小菜。

  一壺酒喝完,又喝了一壺,謝澤有了幾分酒意,仰頭喝完一杯酒,低低歎氣道:“今天是阿潤的忌日,就是這會兒。

  李苒端着酒杯的手僵住。

  阿潤的忌日。
謝潤,他唯一的弟弟。

  “那天也像現在這樣,這樣的殘月。

  謝澤大口大口喝着酒。

  李苒挪了挪椅子,幾乎挨着謝澤,從謝澤手裡接過酒壺,給謝澤倒上酒,也給自己倒上。

  “每年這個時候,我都要細細想一遍那一天,我到底做錯了幾件事,要是那幾件事沒做錯,阿潤是不是就不用……”

  謝澤的喉嚨哽住,好一會兒,才緩緩透過口氣。

  “越想越多嗎?
”李苒低低歎了口氣。

  “我不該說那句:阿潤會掉下來的。
要是沒說,說不定,他就能帶上我們了。

  謝澤聲音極低。

  李苒凝神聽着,他說的他,是他父親謝嶺麼?

  “我不該松開手,不松手,阿潤就不會哭出聲,他們就不會發現我們。

  謝澤一字一句,聲調沉緩沉重,聽的李苒心頭如同有巨石緩緩壓過,壓得她有些透不過氣。

  “我不該暈過去,也不該醒過來,醒過來,也不該往外滾,不該棄阿潤而走。

  “你逃走的時候,阿潤醒了嗎?
”李苒低低問道。

  “阿潤在鍋裡。
”好半天,謝澤低低說了句。

  李苒隻覺得後背汗毛根根豎起,下意識的問了句,“在哪裡?

  “鍋裡,阿潤的頭,挨着我,他睜着眼,看着我,我辜負了他。
”謝澤每一個字,都吐的極其艱難。

  “他被人……你還沒醒。

  “嗯,阿潤膽子小,最怕疼,他一個人上路時,肯定看着我,喊着哥哥,我卻不能回應他,黃泉路上,也是他一個人,他膽子小,怕黑,我該去陪着他,我害怕了……”

  謝澤嘴唇抖動,後面的話,說不下去了。

  “是黃甯部嗎?
”李苒放下杯子,伸手按在謝澤微微抖動的胳膊上。

  “嗯。
”好一會兒,謝澤低低應了一聲。

  “我們都是普通人,沒辦法讓自己做到完美,阿潤怕極了,會哭出聲,你怕極了,會逃,我們是人。
要是神,大約不會犯這樣錯,不會軟弱,不會害怕,也不會悔恨。

  李苒聲音低低,沉默片刻,低低歎了口氣,接着道:

  “我剛才祈禱,讓我死在你前面。
我不怕死,可我害怕一個人孤苦伶仃,以前不怕,現在,很怕。
我不知道你怎麼樣,我沒想你,我隻想到我自己。

  謝澤擡起手,在李苒頭上拍了拍,片刻,沉沉歎了口氣。

  謝澤不說話了,李苒也不說話了,兩個人又喝完了一壺酒,謝澤晃晃悠悠站起來,伸手拉起李苒,“我送你回去,走那條巷子?

  “好。
”李苒沒松開謝澤的手。

  謝澤腳步有些踉跄,走進那條橫巷子,謝澤腳步頓住,看着李苒,“阿潤最喜歡聽我唱一首詞。
是有一回,我帶着他溜出去玩時,聽到的,她們不讓我唱,可阿潤最喜歡聽,我唱給你聽聽?

  “好!
”李苒仰頭看着謝澤。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謝澤聲音清透而富有磁性,悅耳極了。

  李苒聽他唱完,用力拍着巴掌,“真是太好聽了,這個詞,我學過的,多好啊,他們為什麼不讓你唱?
多好聽呢,是因為好聽嗎?
因為太好聽了?

  “不知道,她的講究太多,讓人厭惡,呸!

  你也覺得好聽?
那我再給你唱一遍。

  謝澤這次聲音更高,唱得也更好聽了,李苒腳步踉跄,伸手揪住謝澤的衣袖,笑的停不下來。

  安靜的巷子裡,謝澤的歌聲中夾雜着李苒的笑聲,飛揚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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