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老爺子在清虛觀悠遊到第四天,簡相的車子再一次停到了清虛觀門口。
從車上下來的簡相臉色陰沉。
謝老爺子背着手,站在清虛觀門内,帶着絲笑意,看着陰沉着臉的簡相。
“甯勇當年也算是個人物,當了這幾年皇帝,當成一隻稀松軟貨了?
”
簡相拐杖一下下敲着青石路面,越過謝老爺子時,鄙夷道。
“我一直記得王老先生那次講學,什麼是勇,你還記得嗎?
”
謝老爺子讓過簡相,背着手,落後半步,和簡相一起往前。
“勇,就是一路往前!
刀山火海,山崩地裂,粉身碎骨,無懼!
什麼知恥之勇,退讓之勇,呸!
”簡相的怒氣更重了。
“你這不是勇,是暴!
”謝老爺子不客氣道。
簡相猛的頓住步,轉過身,眯眼看着謝老爺子。
“這裡是成都府!
你怎麼敢跟我這樣說話?
難道你真以為憑着過去那幾天的舊交情,你就能在我面前為所欲為?
”
“你在這蜀地當了十幾年的土皇帝,就隻當出了這幅随心所欲的臭脾氣?
”
謝老爺子半句不讓。
簡相雙手按在拐杖上,眯眼看着謝老爺子,片刻,哼了一聲,提起拐杖重重捅在青石路上,轉身接着往前走。
謝老爺子背着手,跟着往前。
“阿銳回來了。
”
簡相一路進了那座茶亭,坐下,好一會兒,聲調低落道。
“從栎城趕回來的?
”
謝老爺子一個怔神,随即反問道。
“他已經把栎城送給你那個小孫子了。
”
簡相有幾分有氣無力。
謝老爺子看着他,沒接話。
“唉!
”
好半天,簡相一聲長歎。
謝老爺子跟着歎了口氣,倒了杯茶,推到簡相面前。
“阿銳這孩子,活得苦。
”謝老爺子低低說了句。
“苦?
”
簡相冷哼了一聲,片刻,又是一聲長歎,端起杯子,仰頭喝了半杯茶,将杯子拍在桌子上。
“你我都折在了子嗣這一條上。
”
“是你折在了子嗣上,我那個小孫子,極好,足以擔得起謝氏一族。
”
謝老爺子瞥着簡相,不緊不慢道。
簡相眯眼橫着謝老爺子,片刻,冷哼了一聲。
“李家那個,她姓李!
和陸氏有什麼相幹?
”
謝老爺子看着簡相,帶着絲笑,沒接話。
“甯勇當了這些年的皇帝,當成了一隻稀松軟貨,這臉皮倒一如從前,還是那麼厚重難得,拿着個姓李的奸生孽子,竟敢安到陸氏名下,号稱什麼陸氏皿脈,呸!
”
簡相重重啐了一口。
“樂平那妮子,怯懦無能,貪生怕死,違君令違父命,就是她活着,都已經不配姓陸,不再是陸氏子孫,她被奸而生的孽障,竟然敢号稱陸氏皿脈,真是該殺!
”
“陸氏嫡支餘脈,皇上是借了勢,最初,卻不是由皇上而起。
”
謝老爺子再倒了杯茶推給簡相,慢條斯理道:
“我聽到這樣的話時,京城已經滿城皆知了。
那孩子性子脾氣皆與衆不同,為人行事,更是在意料之外,有見識,有膽識,話極少,生的孱弱,卻悍不畏死,樂平不如她。
王相家那位安氏老夫人,說她天生的安家人的禀性,跟着安家兄弟到京城的幾位安家舊部舊将,也說她該姓安,該是安家的姑奶奶。
”
簡相一聲冷笑。
謝老爺子看着他,接着道:
“當初,我以為聖賢那句話,該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你以為,當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後來我覺得你以為的對,現在,我卻覺得難說,民心這事兒,有些時候,有些地方,是能操縱,卻不是全由着誰來操縱,民和民心,是有自己的主張的。
阿苒算不算得上陸氏皿脈,你有你的以為,我有我的以為,各人都有各人的以為,天下之民,也有他們的以為。
”
“你一心一意要說服我,難道就不怕這一趟,是把你那個大有助力的孫媳婦送上了不歸之路?
”
簡相再次冷笑道。
“阿澤捎了話,若能走這一趟,他陪着阿苒。
”
謝老爺子看着簡相,片刻,上身微微往前,直視着簡相的眼睛道:
“這倆孩子能長成人,一個從幼年起,一個,大約從記事兒起,就隻能依靠自己,在從前那樣的世間,能平平安安長大,還長得很好,除了不簡單三個字,必定還有一份天命。
人生于世,往前沖,往後退,往左往右,往哪兒都不能萬全,往哪兒都危機四伏,我不是不怕,是怕得太多,怕無可怕,早就橫下了一條心,不再多想,隻管往前行就是了。
”
“你倒是長進了。
”
簡相往後靠進椅背裡,迎着謝老爺子的目光。
“你既然這麼想讓他們走這一趟,那就讓他們走一趟吧,你有了這份長進,必定能承受這一趟的有來無回。
”
“我可不覺得這一趟有來無回。
”
謝老爺子帶着笑意,端起杯子,沖簡相舉了舉。
……………………
在京城的有意放風,和蜀地某些人有意無意的明示暗示之下,蜀地要歸附甯氏朝廷的消息,傳的比風更快。
靈動機敏的商人,懷着各種心思的各種人,聞風而動。
金縣和栎城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雜,短暫的停留後,開始是成群結隊的前往泾州城。
在看到泾州城外的蜀軍,和朝廷大軍一樣的安靜,以及從泾州城往栎城而來的人,幾乎和過去的人一樣多時,冒險來往的人的膽子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急于趕路。
開始是敢單人單馬的來往,後來,單人單馬,在夜裡也敢趕路了。
栎城和泾州城之間,不過一個月,就硬生生踩出了兩條寬敞的硬實大路,一條由栎城往泾州城,一條從泾州城往栎城。
兩條大路剛剛踩出來的時候,霍文燦帶着王舲,和李清甯一起,風塵仆仆的趕進了栎城。
在城門口,霍文燦和李清甯往營地帥帳去見謝澤,王舲的車徑直往城,往武将府請見李苒。
謝澤有幾分驚訝的看着趕路趕的一臉風塵的霍文燦和李清甯。
這會兒,他們兩個這麼急趕過來做什麼?
霍文燦和李清甯見了禮,還沒站直,霍文燦就忙解釋道:“是太子爺遣我們過來的,我是為了陪阿舲,太子爺說,蜀地之行,阿舲最好跟在王妃身邊,以備顧問。
他來,太子爺說,王妃不遠千裡,李家沒個人陪着不好。
”
謝澤嗯了一聲,吩咐道:“你們去尋安孝銳,在他那裡領份差使吧。
再讓他陪你們在城裡尋個合适的住處。
”
“是。
”霍文燦和李清甯一起應了。
霍文燦猶豫了下,帶着絲小心道:“那個,太子爺吩咐過,說阿舲随行的事兒,不宜聲張,進了栎城,就讓阿舲随侍在王妃身邊,我跟安五搭個伴就行,不用另尋住處。
”
“嗯,也好。
”謝澤點頭應了。
霍文燦暗暗舒了口氣,推了把李清甯,兩人一起長揖告退。
對着謝澤,他還是很有幾分懼意的。
……………………
從栎城往泾州城的路,踩成了一條堅實的寬闊大道時,從成都府趕來的一個年青翰林,帶着兩個小厮,風塵仆仆進了京城。
年青的還隻會讀書的小翰林嗑嗑巴巴的轉達了簡相的兩句話:
既然一心一意要走這一趟,那就來吧。
皇上當時就瞪眼了,要不是太子橫了他一眼,隻怕就要潑口罵出來了。
太子神情自若,讓人帶那個緊張臉色發白,一額頭冷汗的小翰林下去安歇,看着小翰林出了殿門,太子的神情冷了下來。
“照朕的意思……算了,這事朕不管了,你們議吧。
”
皇上一巴掌拍在榻幾上,一句話沒說完,站起來,背着手徑自走了。
太子站起來,看着皇上轉過屏風,重新坐回去,看着跟着他站起來的諸人道:“都坐,議議吧。
”
“簡光燦生性剛直,隻看他遣來的這個小翰林,和這句話,允可榮安王和王妃入蜀這事,他是不得不允可,這是好事,蜀地平安歸附之意願十分強大。
”
王相先欠身道。
“臣也是這麼想。
”魯國公楊睿欠身附議。
“能不動刀槍,平安歸攏蜀地,于朝廷,于天下萬民,都是件真正功德千秋的事,不能不嘗試。
”
太子沉默片刻,沉聲道:
“不過,也不能全由着他們。
你替我寫封信,告訴簡光燦,榮安王和王妃若有個好歹,我必滅他簡光燦十族,雞犬不留!
”
太子看着王相,一臉狠意吩咐道。
“是。
”王相急忙站起來,“就這一句麼?
”
“就這一句。
”太子再看向魯國公楊睿,“榮安王妃秉承仁宗遺願,不願天下再大起刀兵,更不願朝廷和蜀地兄弟相殘,願隻身入蜀,孤不願違了她的心意,更不願違背仁宗皇帝遺訓,榮安王妃要入蜀,孤不敢不從。
榮安王和榮安王妃夫妻同體,同生共死,此情此意,孤亦不敢不從,不敢不應。
可,榮安王夫妻在蜀地若有好歹,孤必皿洗蜀地,殺盡蜀地大小官吏。
把這幾句話,放給蜀地,要讓蜀地大大小小的官吏,無人不知!
”
“是!
”魯國公楊睿被太子話語裡的狠意,激的後背發硬。
“把你手裡的蜀地諜報也交給榮安王,你和他,可同等号令。
”太子接着吩咐。
魯國公楊睿忙欠身答應。
“拟旨:允榮安王妃入蜀,允榮安王随同,擇日啟程。
調黃勝為接任榮安王,調安孝沉為征蜀軍副帥。
”
太子吩咐完,看着黃樞密道:“你回去準備準備,盡快啟程,路上趕一趕。
若有戰事,一切聽安孝沉調遣,你隻給他掌個總。
不過,也要多留心,安孝沉雖然姓安,卻沒經曆過大戰,你這個掌總,一定要掌好。
”
“太子爺放心,能給安家兄弟幾個扶一把,這是臣的榮幸。
”
黃樞密急忙欠身答應。
王相幾個見太子沒再有吩咐,告退出來,各自去忙。
……………………
夏日将近,金秋到來前,謝澤和李苒宛如走訪親友般,離開栎城,不緊不慢的往泾州城過去。
安孝銳騎着馬走在前面,微微提着心警戒着四周,心不在焉的聽着霍文燦興奮的聲音,至于霍文燦說了什麼,他挂一漏萬。
李清甯和霍文燦并行,轉着頭看個不停,他對蜀地的一切,都十分好奇。
“哎!
我的話你聽到沒有?
瞎點什麼頭?
你想什麼呢?
”
霍文燦總算發現了安孝銳壓根沒聽他說什麼這件事,欠身往前,用馬鞭猛捅了下安孝銳。
“我哪有功夫聽你瞎扯?
你還有功夫瞎扯?
這兒就是蜀地地界了!
你好歹也是領了差使的!
”
安孝銳極其沒好氣的怼了霍文燦一句。
“蜀地怎麼了?
從這兒往後,全是蜀地!
你這麼擔心?
”
霍文燦回了一句,欠身往前,仔細看着安孝銳的臉色。
李清甯也欠身往前,看着安孝銳,他被安孝銳這幾句話說的,心都要提起來了。
“能不擔心麼,咱們就這五百人,你看看,咱們要護衛的人,也是四五百,還有這麼多車,這麼多東西。
。
”
安孝銳的馬鞭,從最外圍的錦衣護衛,指到裡面的長随小厮,丫頭婆子,隊伍中連綿不斷的一兩百輛車,以及在他們後面不遠,被衆人圍在中間的謝澤和李苒等人,最後再點到霍文燦和李清甯兩人頭上。
“你是真傻還是裝傻?
”
霍文燦揮馬鞭拍開安孝銳點向他的馬鞭。
“大帥身邊那些人,用得着咱們護衛?
那些,”
霍文燦擡下巴示意石南等衆小厮長随。
“你功夫好,大約能打得過那麼十個八個,我是一個也打不過,他更别提了,十個八個也打不過人家一個。
”
霍文燦點了點李清甯,李清甯大睜着雙眼,片刻,點了下頭,這是實話。
“那邊。
”
霍文燦又沖周娥努了努嘴。
“聽說周将軍從兩三個月前就開始挑人了,雖然沒打過,我估摸着呢,我也打不過,你也不一定都打得過。
别的,大帥不提了,厲害着呢,王妃,還有她身邊那幾個,我瞧着,咱們這上千人,也就她們幾個,是要護一護的。
”
“不是你這麼算,這麼說的。
算了,我不跟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懂。
今天晚上咱們就要在蜀地宿營了,一切都要小心,多小心都不為過。
”
安孝銳鄙夷的斜了眼霍文燦。
“我怎麼不懂?
我什麼不懂?
我知道你的意思,明槍易防,暗箭難躲麼,小心肯定是要小心,可你也用不着這幅德行,你看看大帥,還有王妃,還有,王妃身邊那幾個,看看人家,有說有笑,多淡定。
”
安孝銳撇着嘴,再次斜着霍文燦,懶得理他了。
長長的隊伍看起來不緊不慢,其實速度并不慢,夕陽臨近地平線時,隊伍到了泾州城外,沿着泾州城牆往前。
啟程前兩天,謝澤讓人到泾州城和祁伊通報了他和李苒要啟程入蜀這件事。
祁伊的回複在謝澤意料之内:請謝澤往西繞城而過。
走上沿着護城河的跑馬道,安孝銳仰頭看向城牆之上,城牆之上,旗幟招展,刀槍林立。
霍文燦和李清甯則大瞪着雙眼,看向從旁邊軍營中铠甲叮咣着跑出來的一隊隊兵卒,看着他們一隊隊排在跑馬道的另一面,虎視眈眈的盯着他們。
“他們這是要幹什麼?
下馬威?
”李清甯靠近霍文燦,有幾分心驚。
“什麼下馬威,你又沒下馬!
”
霍文燦先鄙夷了李清甯一眼,催馬靠近安孝銳,也仰頭往上看。
“能幹什麼?
就是顯擺,小家子氣。
哎,你看什麼呢?
城牆上有什麼?
”
“祁字帥旗,祁伊在上面看咱們呢,不但看,還明目張膽的告訴咱們他在看。
”
安孝銳示意那面迎風招展的祁字旗。
李清甯也仰起頭。
城牆之上,祁伊站在垛口,居高臨下看着沿護城河走的不緊不慢的隊伍,從仰頭往上看的安孝銳,看到霍文燦,再看向李清甯。
“這位安五爺,真是一身安家人的氣勢。
”站在祁伊旁邊的泾州知府餘鋒盯着安孝銳看了好大一會兒,贊歎道。
“你見過安家人?
”祁伊斜瞥着餘知府問道。
“見是沒見過,不過,關于安家人和安家軍的文章,看了不少。
”餘知府淡定答道。
“哼。
”祁伊哼了一聲,掃了眼垂手站在旁邊的諜報問道:“那個,姓霍?
那個醜八怪呢?
李明水的兒子?
”
“是,前面蔥綠長衫的,就是霍義山的三子霍文燦,後面靛青長衫,是李明水的三子李清甯。
”諜報欠身答話。
餘知府頭往前伸了伸,仔細打量着李清甯。
“聽說李明水這個兒子,在他那三個兒子中長的最好看,遠比李明水好看,居然還是醜成這樣,李明水……你見過李明水嗎?
”
祁伊斜着餘知府問了句。
餘知府搖頭。
祁伊再哼了一聲,目光落在已經走到正下方的李苒和謝澤身上。
“據說這位王妃也有幾分像李明水,那位公主的風姿,可以想見。
真是癞蛤蟆咬着了鳳凰,可憐。
”
餘知府掃了眼祁伊,他覺得這位祁帥無聊到讓人厭煩。
“那邊那對父子放出來的狠話,你聽說了?
”
看着謝澤和李苒說着話過去,祁伊斜瞄着餘知府問道。
“知道。
”餘知府答的幹脆直接。
“有什麼想法?
”祁伊抖開折扇,沿着城牆緩步往前。
“想法很多,大公子在的時候,我和大公子詳談過。
現在沒什麼想法,聽從上谕而已。
”
餘知府背着手,跟着往前走。
“聽說你在和栎城葛府尹議親?
”
“嗯。
”餘知府遠眺着城外的軍營,一個嗯字嗯的肯定直接。
“他們這一趟,也許真就能議下來了呢,你就這麼不看好?
這麼急急慌慌把兒子弄到栎城去?
”祁伊回過頭,似笑非笑。
“小兒和葛家姑娘,是兩家早就看好的一門親事,兩個孩子也都中意對方,有這一趟要議親,沒這一趟,也一樣要議親。
祁先生說的這些,我還真沒想過。
這一趟能議成什麼樣兒,那肯定就議成什麼樣兒,我看好也罷,不看好也好,有什麼要緊?
祁先生要是想問我看不看好他們走的這一趟,我倒是十分看好,畢竟,這是大公子的意願,您說呢?
”
餘知府迎着祁伊的目光,一臉笑。
“天下人都是這樣,所思所想,所有盤算,不過自己兩個字。
”好一會兒,祁伊冷冷道。
“那照祁先生的意思,把這天下,把蜀地打個稀爛,殺個皿流成河,就是為了天下,為了萬民,為了主上了?
統帥百萬,手之所指,前仆後繼,目之所及,皿流成河,攻城掠城,肆意殺戮,難道不是為了自己暢意,為了一展自己用兵之能,難道不是自己兩個字?
”
餘知府不客氣的反問道。
祁伊沉默良久,沒答餘知府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