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午飯後,李苒就出了門,徑直到八仙樓,坐在雅間裡,捧着杯茶,看着窗口外陽光燦爛,夕陽西下,一直坐到華燈滿街,才從八仙樓出來,安步當車,往那條小巷過去。
離巷子口還有十來步,李苒就看到了站在巷口那家面館之前的謝澤。
李苒緊走幾步,離謝澤四五步站住,仰頭看着他。
頭一回,她覺得他站在那裡,形影相吊,全無依靠。
“怎麼了?
”謝澤看着頓了片刻,才走近過來的李苒,眉頭微蹙。
“昨天,沈老夫人和我說了很多話。
”李苒走近謝澤,仰頭看着他。
謝澤眼睛微微眯起。
李苒再上前半步,離他極近,伸出手,用兩根指頭,輕輕拉住了謝澤的衣袖。
謝澤低頭看着她,片刻,轉身往深巷裡走,“喝酒嗎?
”
“嗯!
”李苒嗯了一聲,兩根手指揪着謝澤的衣袖,跟着往裡,拐進橫巷子。
穿過橫巷子,謝澤轉彎走到那間小飯鋪門口,沒進去,轉頭吩咐落後十來步的石南等人,“拿些酒出來。
”
石南應了,帶了兩個小厮,拎了兩把小竹椅,又搬了張白木小桌子出來,在小桌子上放上酒壺,和兩隻酒杯。
李苒跟着謝澤坐下,看着謝澤拿起酒壺,伸手拿起隻杯子遞過去,謝澤先在她杯子裡倒了半杯酒,再給自己倒上一杯,抿了一口,李苒也慢慢抿起了酒。
在小飯鋪那兩盞昏黃的燈籠光暈之外,兩人并排坐在小竹椅上,對着不遠處的湖水荷花,在習習的微風,荷花的清香,和隐約的湖水腥味中,慢慢喝着酒。
四周越來越安靜。
也越來越熱鬧。
遠遠的,一個婆子的叫罵聲由高而低,漸漸聽不見了,不遠處一個女人的哀哀哭聲也一絲絲沒入黑暗中,幾家小孩子的啼哭聲漸漸消止,周圍,人聲靜寂。
四周的蟲鳴越來響亮,蛙聲陣陣,在夜色中狂歡。
遠遠的,鐘鼓樓的鐘聲裹在夜色中,帶着幾分悶鈍,一聲聲傳過來。
“回去吧。
”謝澤站起來,往前踉跄了一步。
李苒喝得少,可也有了幾分醉意,伸手揪着謝澤的衣袖,站起來,仰頭看着謝澤,笑個不停。
“回去吧,讓人拿碗醒酒湯給你,喝了再睡。
”
謝澤一根手指點在李苒肩上,推着她轉過身,看着她一邊挪步,一邊擰頭看着他,揮了揮手,看着李苒上了車,謝澤接過缰繩,上了馬。
謝澤在府門口下了馬,剛進二門,侍候白虎的管事急步迎上來,垂手禀報:“将軍,虎将軍今天隻吃了半隻雞,這會兒,在院門口趴着,不肯進屋。
”
謝澤呆了下,推開管事,急步往前。
白虎趴在謝澤院子門口那一片野花野草地上,看見謝澤急步過來,搖搖晃晃站起來,走了兩步,低低吼了一聲,又趴在了地上。
謝澤幾步沖過去,跌坐到白虎身邊,伸手抱住白虎,将臉貼在它頭上。
白虎伸出舌頭,溫柔的舔着他的手。
“将軍,虎将軍,怕是要歸于山林了。
”
垂手站在白虎周圍的虎侍中,領頭的中年人站前一步,瞄着謝澤,小心翼翼道。
謝澤猛轉頭看着中年人,呆看了片刻,轉回頭,低下頭,再次将臉貼在白虎頭上,淚如雨下。
白虎似吼非吼,擡起頭,看着謝澤,伸出舌頭,溫柔無比的舔了幾下謝澤那滿臉的淚水。
謝澤抹了幾把眼淚,緊挨白虎,頭枕在白虎肩上,似坐似睡,直坐到天近破曉,白虎趴在他身邊,沉沉睡着,呼噜有聲。
謝澤小心的站起來,低低吩咐一直垂手侍立在旁邊的幾個虎侍,“好好侍候。
”頓了頓,接着道:“準備準備,我去趟宮裡回來,就啟程去山裡。
”
幾個虎侍點頭欠身。
謝澤進去院裡,很快就洗漱好換了衣服,出來上馬,直奔宮城。
……………………
太子看着謝澤出去,臉色陰沉,擰眉吩咐小内侍,“看看誰跟在林風身邊侍候,叫進來。
”
小内侍答應一聲,飛奔出去,片刻回來,石南跟在小内侍身後,跪倒見禮。
“這兩三年,我一直很憂慮,若是到了白虎老歸山林那一天,這人世間,還有什麼,能把林風留下來。
”
太子看着石南,語調沉緩,一字一句。
石南喉嚨一哽,眼淚奪眶而出,這也是他們的憂慮。
“現在,你家将軍,有所不同,是不是?
”
不等石南答話,太子接着道:“想辦法,讓那位跟林風一起去。
”
“是。
”石南垂頭答應。
退出大殿,石南直奔出去,到了宮門外,急急叫了自己的小厮過來,低低吩咐道:“你去找周娥周将軍,跟她說。
”
石南頓了頓,理了理思緒。
“就讓她和四娘子說,将軍,咱們将軍,出衛州門……就讓她跟四娘子說,讓四娘子趕緊往衛州門外找咱們将軍,越快越好,還有,告訴周将軍,讓她跟着四娘子,還有,大約要在外面一陣子。
”
小厮被石南這一通交待,交待的一頭霧水,不過這些話他都記牢了,理了理,飛快的重複了一遍,見石南點了頭,飛奔出去找周娥。
李苒還沒起床,被周娥搖醒,皺眉看着緊擰着眉的周娥,“你?
”
她昨晚上喝了不少酒。
“快起來,說是謝将軍出衛州門,讓你趕緊去追上他,快點,隻怕是出什麼事兒……”
周娥話沒說完,李苒已經一骨碌滾下床,“我的衣服呢!
”
當值的丫頭急急送了衣服進來,忙而不亂的侍候她穿衣服。
付嬷嬷也進來了,見李苒已經在急急穿着衣服,一邊急急吩咐趕緊準備洗漱,一邊擡頭看向神情嚴峻的周娥。
周娥迎着她的目光,低低道:“我也不知道,就那兩三句話,要在外面一陣子,嬷嬷看着安排。
”
“嗯。
”付嬷嬷低低嗯了一聲,轉身出去,急急包了一包點心,剛随手抓了幾件衣服,還沒包好,李苒已經從屋裡直沖出來。
“給你。
”付嬷嬷顧不得包整齊了,急跟出來,胡亂系上包袱,将隻塞了一包點心和兩三件衣服的包袱塞給周娥。
周娥接過,急步流星緊跟出去。
外面,太陽剛剛想要露臉出來。
長安侯府大門外,兩匹馬還在準備,周娥先接過一匹馬,整理查看一遍,将缰繩遞給李苒,李苒踩着上馬石上了馬,看着周娥上了馬,跟在周娥後面,往衛州門縱馬而去。
大街上,挑着、推着滿滿當當的貨物的腳夫小販,一路小跑,流水一般,已經很多了。
李苒馬術不精,在這樣人已經很多的大街上,跑不起馬,隻能在重負的腳夫小販,和早起的行人中間,勒着馬小跑慢走。
李苒急得一身接一身的出汗。
他怎麼樣了?
出了什麼事兒?
她還能趕得上嗎?
李苒擡頭看向前面的周娥。
周娥看起來十分平靜,嗯,這裡的太平京城,太平時候,應該不會有生死之間,她肯定能趕得上。
他不會有什麼事!
李苒強壓着心神,跟着周娥,總算出了衛州門時,太陽已經幾乎跳到頭頂了。
出了城門,李苒縱馬如飛,越過周娥,急急往前趕,周娥揚眉看着她,片刻,縱馬跟上。
離城門七八裡外,石南落後在坐着白虎和謝澤的大車後面,時不時往後面瞄一眼。
一隊人中間的大車非常寬敞,三面垂着靛藍布簾子,有風吹過,簾子微微揚起,不過擋一擋視線而已。
往前一面,簾子高高卷起,謝澤背靠着車棚柱子,曲着條腿,白虎趴在車上,下巴枕在謝澤另一條腿上,時不時呼噜一聲,似睡非睡。
謝澤拿着隻黃揚木梳,慢慢給白虎梳着毛,神情晦黯而茫然。
他從來沒想過,白虎歸老山林之後,他該怎麼辦,他不願想,現在,他還是不願意想……
“将軍!
”石南看到疾奔而來的李苒和周娥,眼睛亮閃,立刻催馬往前一步,示意謝澤。
謝澤拍了拍白虎,探身車外,轉頭往後看。
李苒連人帶馬,離馬車隻有一射之地了。
謝澤已經能夠清清楚楚的看到一身艾綠,騎在匹白馬上的李苒,這會兒,李苒正踩着馬蹬,在疾奔的馬上站起來,急急的往他這裡看。
李苒的馬跑的很快,謝澤看着她站在馬蹬上,仿佛要沖着他直撲過來一般,伸手拉着車棚檐,呼的站了起來。
李苒已經看到了謝澤,再次催馬,沖到大車旁,看着謝澤,卻沒能勒住馬,連人帶馬,越過謝澤,直沖往前。
石南急忙縱馬跟上,和李苒并行,緊盯看着李苒手裡穩穩抓着缰繩,看着她用力勒停了馬,舒了口氣,趕緊回身沖謝澤打手勢,示意李苒沒事。
馬停下來,李苒跳下馬,扔了缰繩,迎着謝澤的大車跑過去。
謝澤已經跳下了車,擰眉看着滿頭大汗,上身衣服都已經被汗浸透了的李苒,“你怎麼來了?
”
不等李苒答話,謝澤從周娥看向石南,石南也已經下了馬,迎着謝澤的目光,曲一膝跪在地上,“是太子……”
“你要去哪兒?
”李苒伸手揪住謝澤的衣袖,從謝澤,看向趴在大車裡,老的已經全無威嚴,擡頭看着她的白虎。
“我跟你一起去!
”李苒再看向謝澤,語氣堅定。
謝澤看着李苒,沉默片刻,嗯了一聲,跳上大車,伸手将李苒拉上去,坐到他另一邊。
白虎看着李苒,低低吼了一聲,謝澤輕輕拍着它,彎腰摟了摟它,白虎的吼聲往下,漸成呼噜,挪了挪,趴舒服了,不再理會李苒。
李苒從謝澤身側,探着頭,小心的看着白虎。
這隻白虎,已經太老了。
“擦一擦。
”謝澤遞了隻帕子給李苒,上身微微往後,側頭看着李苒鬓角散下的頭發,擡手将她頭上那隻斜歪下來的金钗按回去。
李苒擦了臉上的汗,低頭看着自己從裡濕到外的衣服,拎着最外面那件長褙子汗透的衣襟,湊過去聞了聞。
“還好。
”謝澤看着聞的一臉嫌棄的李苒。
李苒有幾分讪讪,隻是還好,還!
“喝點湯水。
”謝澤示意。
李苒接過旁邊小厮遞上來的一大杯不知道什麼湯,一口氣喝完,才想起來,她好象沒擦牙。
“早飯吃了嗎?
”謝澤看着李苒又喝一碗,一邊問,一邊示意小厮。
“沒。
”李苒一直沒覺得餓,被謝澤這一問,餓意一下子冒出來,她好象昨天晚飯也沒吃。
李苒接過小厮遞給她的帶邊小托盤,看着托盤裡包的極好的包子,雞絲粥,和兩樣翠綠誘人的小菜,擡頭看向謝澤,“你呢?
”
謝澤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伸手從放在李苒面前的小托盤裡,拿了隻包子。
石南在馬上欠身瞄着,暗暗松了口氣,急忙示意槐枝再添上幾隻包子,再添碗粥。
兩人吃了飯,謝澤挪了挪,接着給白虎慢慢梳着毛,李苒曲着腿,下巴抵在膝蓋上,不錯眼的看着給白虎梳毛的謝澤。
旁邊,騎在馬上,和石南并行的周娥,吃完了最後一隻包子,滿意的咋了下嘴,再次斜看了眼大車上的兩人,嘴角往下扯了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