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次一樣,謝澤給李苒要了一碗面,兩樣小菜,不過他沒要酒,隻要了一杯茶。
面和小菜送上來,謝澤看着拿起筷子,慢慢挑着,卻不往嘴裡送的李苒,煩惱的歎了口氣。
“第一,昨天下了雨,你不該出來。
”謝澤皺着眉。
李苒垂着頭沒說話,有第一,就有第二,也許還有第三……
“第二,我很忙,顧不上……”
李苒擡頭看向謝澤,迎着李苒的目光,謝澤的話頓了頓,再次煩惱的歎了口氣。
“我是說,你要是沒什麼事,不要總往這兒來。
這一帶沒什麼熱鬧看,靠湖那邊,陰氣極重,你一個小姑娘……以後,有事再過來。
”
李苒垂下眼,低低嗯了一聲,挑起一根面,往嘴裡送。
謝澤看着李苒額頭一道十分明顯的鼻涕痕迹,再一次煩惱的歎了口氣,從李苒手裡揪過帕子,伸手給她擦額頭上那道鼻涕印痕。
……………………
王舲的二哥,王家二爺王舣,和媳婦兒二奶奶明氏,沿着那條橫巷子,低低說笑着,慢慢悠悠,一路過來。
離小飯鋪七八步,王舣看到站在燈籠光暈邊緣,身形隐約的石南等人,忙擡手攔住明二奶奶,“你在這兒等一等,那邊像是謝将軍的小厮,我去看看。
”
明二奶奶急忙站住。
這間小飯鋪,是謝将軍推薦給她家二郎,她家二郎才時常帶她來的,謝将軍要是在這裡,那可一點兒也不稀奇。
再說,從前也碰到過兩回,一回是她悄悄回去,二郎進去陪謝将軍吃碗面,喝點酒,說了幾句話兒,另一回,二郎進去打了個招呼就出來了,和她一起,換了個地方吃面。
王舣走到小飯鋪門口,一眼就看到了面對着他的謝澤,和背對着他的……明顯是個女孩子,兩隻眼睛瞪的溜圓。
明二奶奶是個極機靈敏銳的,看到她家二郎那一幅活見鬼般的樣子,幾步竄過去,沖在王舣身邊時,正看到謝澤伸過手,用帕子擦向李苒的額頭。
王舣反應極快,推着明二奶奶,急急往回退的連自己腿腳不便都忘記了。
幸好兩個長随身手利落,在兩人撲倒之前,一個急上前架住王舣,一個伸胳膊讓明二奶奶扶了把。
王舣一把推開長随,一邊急急往前沖,一邊不停的揮着手,示意趕緊走。
明二奶奶和一個長随,一邊一個架着王舣,兩個人加上兩個長随,飛奔而逃。
奔出橫巷子,再直奔出去,直到過了巷子口的那家面館,王舣才喘着粗氣站住,靠着長随,腿軟的一陣陣發抖。
明二奶奶雙手撐着膝蓋,呼呼喘氣,這一路跑的,她一身熱汗,這喉嚨,火辣辣的疼!
“剛才,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
”王舣喘過口氣,示意兩個長随離遠點,靠近明二奶奶,極其不确定的問道。
“那你呢?
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明二奶奶一下接一下的拍着兇口。
“是謝将軍,他對面……好象有個人?
是不是有個人?
”
王舣的心落定了一點,看來不是他眼花或是撞了鬼。
“我瞧着象是李家那位,四姐兒。
”
四姐兒三個字,明二奶奶說的極輕。
“你看清楚了?
”王舣呆了好一會兒,看着明二奶奶,他這心,又落下去了些。
“她頭上那隻掩鬓,滿京城就那一隻,在姚家老号最顯眼的地方,放了小半年,錯不了。
”
明二奶奶十分肯定,那隻掩鬓她看中了,覺得太貴,猶豫了一兩個月,後來狠下心要買時,已經戴在了那位姐兒頭上,這掩鬓,她印象深刻。
“趕緊回家!
”王舣呆了一會兒,急急擡手示意長随和車夫。
王舣和明二奶奶急急回到府裡,直奔安老夫人的正院。
安老夫人做好了晚課,已經準備歇下了,皺眉看着兩身倉皇的王舣和明二奶奶,聽到明二奶奶一句看到謝将軍和李家那位四姐兒在一起,安老夫人呼的站了起來,立刻又坐下,一疊連聲吩咐趕緊去請夫人過來。
王舣和明二奶奶趁空兒喝了杯茶,謝夫人就急急到了。
“說吧。
”安老夫人深吸了口氣,示意王舣和明二奶奶。
“你說吧。
”王舣看向明二奶奶。
明二奶奶點頭,“我和二郎看了财喜班的新戲出來,想吃碗面,二郎就帶我去大慶殿後面一家小飯鋪子,那家飯鋪子,是謝将軍告訴二郎的,二郎說,謝将軍常去。
我們到了飯鋪門口,二郎先看到了謝将軍的小厮在外頭候着,原本,我倆是想,我回來,讓二郎去陪謝将軍說說話兒,誰知道,謝将軍不是一個人。
謝将軍面朝外,那位姐兒面朝裡,可她頭上那隻掩鬓,就是姚家老号那隻,還有那背影,就是她,不會錯。
”
“謝将軍正給她……”王舣擡起手,做出擦的動作。
“謝将軍正用帕子給她擦額頭上的汗,瞧那樣子……我倆沒敢多瞧,趕緊就走了,二郎的腳也崴着了。
”明二奶奶接話道。
“瞧着不是頭一回了?
”安老夫人盯着明二奶奶問道。
“我覺得肯定不是頭一回。
”明二奶奶十分肯定的答道。
謝夫人大瞪着雙眼,神情呆滞,片刻,猛抽了口氣,急轉頭看向安老夫人,“阿娘?
”
“你們先回去,我跟你們阿娘說說話兒。
”安老夫人先示意王舣和明二奶奶回去。
“阿娘。
”看着王舣和明二奶奶出去了,謝夫人看着安老夫人,這一聲阿娘,百感交集。
“這事兒,得趕緊跟舲姐兒她外婆說一聲,明兒一早……”
安老夫人話沒說完,就被謝夫人打斷,“我現在就去,這一夜,我睡不着。
”
“也好。
”安老夫人想了想,點頭。
“那我去了。
”謝夫人站起來,剛走出四五步,安老夫人叫住了她,“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這是大事兒,得好好商量商量。
”
“是。
”謝夫人應了,揚聲叫了丫頭婆子進來侍候,自己匆匆出去,一邊吩咐準備車輛,一邊換了衣服,出門上車,和安老夫人一起,直奔城外謝家莊子。
……………………
謝澤看着李苒爬上她那輛大車,看着大車走遠了,慢慢舒了口氣,又煩惱的歎了口氣。
“将軍,剛剛,王二爺和二奶奶明氏來過。
”石南瞄着時機,上前禀報。
正要轉身上馬的謝澤頓住,片刻,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接過缰繩上了馬。
……………………
李苒這一夜睡得很沉。
第二天,剛吃了早飯,婆子進來禀報:王家六娘子來看望四娘子。
王舲笑顔明快,她們家後湖裡那一小片很難得的綠荷開了,她是特意來請李苒到她們家賞荷花兒的。
李苒心裡有幾分疑惑,不過還是爽快的跟王舲出了門,往王家去賞荷。
她沒什麼事兒,也很願意去王家。
在長安侯府二門裡上了車,王舲帶着幾分小心,看着李苒笑道:“姑娘見諒,請姑娘到我家,是太婆和阿娘的吩咐。
太婆說,阿娘和外婆,想跟你說說話兒。
”
李苒輕輕喔了一聲。
六娘子的阿娘和外婆,是謝将軍的姑母和太婆。
“好。
”李苒極幹脆的應了一聲。
王舲這才掀簾吩咐了,車子出了長安侯府,往王家過去。
車子停進王家二門裡,王舲帶着李苒,徑直往後園進去。
到了後湖邊,沿着九曲橋走了一半,王舲看着從水閣裡迎出來的阿娘謝夫人,頓住步笑道:“就在前面,我就不過去了。
阿娘說,不是我該知道的。
”
“嗯。
”李苒應了,接着往前。
站在水閣門口的謝夫人微笑着,側身讓進李苒。
水閣四周簾幔半垂,清風習習。
李苒站在水閣門口,看着坐在水閣中間矮榻上的沈老夫人。
整間水閣,隻有沈老夫人,謝夫人,和她。
“四姐兒這裡坐。
”沈老夫人示意李苒坐到她旁邊,“是我讓六姐兒去請你過來,想和你好好說說話兒。
”
李苒走過去坐下,見謝夫人倒了杯茶端給她,急忙站起來,欠身接過。
“唉,咱們說點兒古話兒,都是謝家舊事。
”沈老夫人看着李苒抿了口茶,放下了杯子,緩聲道。
李苒動了動,端正對着沈老夫人,以示洗耳恭聽。
“就從邵家立族說起吧。
邵家,最早是謝家的奴仆,做了四五代,都是謝家的忠仆。
到了邵氏,就是阿澤的母親,到邵氏高祖那一代,邵家有個小孫子,極其聰慧,過目不忘,就是邵氏的祖父,邵國安。
謝家世代都是愛才之人,就放出邵氏一家,助邵家立宗立族。
邵國安和謝家諸子弟一起教養長大,不到二十歲,就中了進士,神采飛揚,前程似錦。
邵氏是邵國安嫡長孫女,從小就美貌無雙,聰明過人,和邵家諸子弟一樣,邵氏從小附學謝家,和阿澤的父親,還有她們,一起長大。
”
沈老夫人指了指坐在榻前錦凳上的謝夫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低低歎了口氣,才接着道:
“當時,家國,都在生死關頭,都是極艱難的時候,我和阿澤祖父,都耽思竭慮于那些關着謝家生死存亡的事,大意了,直到阿澤的父親以死威脅,非邵氏不娶。
唉。
”
沈老夫人低低歎着氣。
“我沒看上邵氏,不是因為邵家曾為奴仆,謝家還不至于淺薄于門第之見。
我沒看上邵氏,是因為她的不擇手段,以及,自私自利,和急功近利。
她看上的,也不是阿澤父親這個人。
她的祖父邵國安也是一樣的不擇手段,他比邵氏更加急功近利。
邵國安一心一意,要在他手裡,就讓邵家能和謝家、王家,并肩而立。
阿澤的父親,戶部尚書謝嶺,你也看到了,是個能擔得起謝家的。
從他一生下來,就被當作謝家下一代族長教養。
唉。
”
沈老夫人一聲歎息裡充滿了痛惜。
“邵氏和邵家,不是看上了阿澤的父親,他們是看上了謝家未來的族長。
我們都看的清清楚楚,可阿澤父親……唉,後來,阿澤父親娶了邵氏。
成親前,阿澤祖父和謝家族老議定:放棄阿澤父親這一支,謝家下一任族長,另擇他人。
阿澤父親,隻看他這親事這一件,他就擔不起謝家了。
放棄阿澤父親這一整支,是……阿澤祖父,恨極了邵氏,和邵家。
這件事,隻有我和阿澤祖父,還有幾位族老知道。
當時,沒敢說出來,是因為國運飄搖,謝氏一族,也在生死關頭。
這件事,要是讓邵氏和邵家知道,不知道要生出什麼事兒來,我和阿澤祖父,怕自己無力顧及邵氏和邵家的花樣百出,就先瞞下了。
邵氏極聰明,手段極多,花樣百出,她心裡,又隻有她自己。
”
李苒垂着眼皮,沉默而專注的聽着。
沈老夫人沉默良久,才接着道:“邵氏進門一年後,生了阿澤,三年後,又生了阿澤的弟弟阿潤。
”
李苒擡眼看向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迎着李苒的目光,想笑,眼淚卻滾落下來。
“兩個孩子都極好,冰雪聰明,粉妝玉砌,特别是阿潤,總是笑個不停,粉團子一樣。
謝家教養族長,是從極小就開始的,照慣例,阿澤滿了周歲,他祖父就該每天将他帶在身邊半個時辰一個時辰,言傳身教,耳濡目染。
可直到阿澤八歲,阿潤五歲那年,我和他祖父,除了晨昏定醒,從來沒額外教養過他們兄弟。
邵氏嫁進來之後,阿澤祖父就把阿澤父親一步一步往外調整,邵氏和阿澤父親,離謝家中心,一天比一天遠。
邵氏極聰明的人,那幾年裡,花樣百出,全無用處之後,她就慫恿阿澤父親,投奔先皇,求一份從龍之功,有了這份從龍功勞,等新朝定鼎之後,謝家族長是誰,就由不得謝家了。
她确實,極聰明,眼力極好。
那時候,大梁雖然已近傾倒,可大梁還在,謝家,從不做背國棄主之事。
邵氏說服了阿澤父親,阿澤父親借口查看青苗,帶着阿澤和潤先去了謝家一處莊子,再從莊子,繞道到和縣,邵氏先回娘家,再從娘家去和縣會合。
邵氏到娘家當天,黃甯部突襲而至。
”
沈老夫人沉沉歎了口氣,沉默良久,才接着道:
“那時候,謝家是有幾分自保之力的,邵氏擔心謝家不會衛護她和邵家,一個時辰十六撥,往莊子和和縣兩處,急如星火召阿澤父親,說她危在旦夕,命已不保。
當時阿澤隻有八歲,剛剛學會騎馬,阿潤隻有五歲。
阿澤父親抛下阿澤和阿潤,所帶從人,隻留下了阿澤的師父閃勇保護兩人,自己急奔應召。
阿澤父親趕到邵家莊子前,謝家的護衛,已經到了。
黃甯部先突襲的,是和縣。
後來,找到了閃勇的屍首,阿澤和阿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
李苒伸手端起已經冰涼了的茶。
沈老夫人目無焦距的看着遠方。
水閣裡一片靜默,風穿簾而進,又透簾而出。
“邵氏并不在意,阿澤父親跪在阿澤祖父和我面前,說:留得青山在,他和邵氏還年青,以後會有很多子女。
阿澤祖父怒極了,讓人斷了阿澤父親的子孫根。
他和邵氏,不配為人父母。
”
李苒放下了手裡的茶杯,看着沈老夫人,沈老夫人迎着她的目光,苦笑道:“我和阿澤祖父,也不配。
”
李苒轉頭看向湖面。
“十八年前,王家應召到了京城,隔一年,謝家也到了京城。
兩年後,皇上征戰回來,帶回了阿澤,還有那隻白虎。
阿澤用回了謝澤這個姓名,隻用了這個姓名。
這已經很難為他了。
謝家,對不起他。
”
“為什麼和我說這些?
”李苒看着沈老夫人問道。
“阿舲二哥和二嫂,昨天在大慶殿後面那間小飯鋪,看到了你和阿澤。
”謝夫人柔聲答道。
“邵家還有人嗎?
”沉默片刻,李苒看着沈老夫人問道。
“沒有了。
”沈老夫人迎着李苒的目光,語氣清淡。
“謝潤呢?
”李苒接着問道。
“不知道。
”沈老夫人看着李苒,“以後,姑娘如果知道了阿潤的下落,希望能告訴我……”沈老夫人喉嚨哽住,片刻,才接着道:“這是奢望。
”
李苒端正坐着,片刻,看着沈老夫人問道:“說完了?
”
沈老夫人看着李苒,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片刻,點頭道:“是。
”
李苒站起來,轉身走出水閣,上了九曲橋,徑直走了。
謝夫人站起來,跟到水閣門口,看着王舲從岸上迎上李苒,一起往外走了,才轉回身,看着沈老夫人,“阿娘?
”
“我沒事兒,走吧,咱們去你們老夫人那裡說話兒。
”沈老夫人扶着謝夫人站起來,聲音低低道。
“嗯。
”謝夫人扶着沈老夫人,往安老夫人正院過去。
……………………
李苒回到翠微居,在廊下坐着,從正午坐到傍晚,從傍晚坐到夜深,坐到疲倦極了,才進屋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