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巨鹿的時候,隊伍中很多人都禁不住放慢腳步,以一種類似朝聖的心态,仔細打量着這塊土地。
幾個白發斑斑的信徒直接就跪了下來,用額頭觸摸大地。
辎重車上躺着的很多重傷者也雙眼乏起異彩,大賢良師以善治病得神仙号,到了這裡,仿佛他們的傷勢也要輕上幾分。
對于鄧季這個來自另一世的人來說,這裡倒沒什麼不同,他隻想領着這些老弱盡快通過這裡,再過了南和縣,便能插入到趙國境内去,隻要在這邊不被綴上,郭典也不可能再越境來追殺。
春光明媚,巨鹿城東南十餘裡地外,近百人正在大片土地上耦犁(注1)勞作,他們三人一組指揮着耕牛,犁铧所過,一壟壟土地被翻轉過來,有婦人孩童跟在後面飛快撒下粟種。
若按農時,現在才春耕已有些晚了,不過亂世中顧不得這些,不确定野外安全他們可不會輕易出城。
這片農地邊有排杆粗冠茂的老桑,靠樹幹擺放着些刀槍武器,道旁停了輛精緻的牛車,不過拉車的老牛已被卸下,與它的同類們一起在農地裡揮汗如雨,隻餘車座還在。
桑樹蔭下,鋪着塊藤席,有一位頭頂進賢冠(注2)、身披寬袍的中年文士斜卧,文士身前,還有一粉雕玉琢的幼童跪坐得端正。
中年文士相貌不俗,颚下一縷美須,隻是膚色有些發黑,此時他正假寐着,惬意地任春風輕拂門面,幼童卻手捧一卷竹簡《詩經》,在仔細讀道:“爰求柔桑,春日遲遲。
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父親,蘩是什麼啊?
采之何用?
”
中年文士閉目答道:“白蒿也,其嫩葉可食。
”
聽到是吃的,幼童眼睛頓時一亮:“那我怎麼沒吃過?
”
“卻不是精美之物,我等人家,自不用食!
”
幼童早聽慣這類回答,小臉頓時一垮,不過父親向來方嚴,他不敢再繼續糾纏這個問題,隻得轉問其它:“那為什麼和公子回家去,這采蘩的女孩要傷悲?
公子家可是有美食的啊!
”
這世界人分貴賤,“公子”的意思,幼童早得父親講解過,在他小腦袋認知裡,那可是好吃的東西比自家多很多的人。
中年文士微微一窘,任他再博覽多識,也不可能對一個五六歲孩兒講解清楚為何女子會害怕被富貴公子帶回家去而傷悲。
“主人......”
幸而,不遠處山丘上望風的兩名健仆疾奔過來,高聲呼喊打斷了父子對話,倒讓他避過這小小窘迫。
兩個健仆跑得甚急,臉上還帶着惶恐,文士心中突然一緊,不過下曲陽出現過的那股賊兵已被郭太守追殺到常山去了,聽說還絞殺了一個渠帥,想想近期周邊各縣都沒有受賊兵襲擾的,否則自己也不敢帶部曲和幼子出來耕種,便略有些安心了。
“何事驚慌?
”
好不容易跑到文士身邊,兩人中一個喘着粗氣禀告:“東面有支人馬過來!
”
真有意外?
文士一驚:“多少人馬?
還有多遠?
”
“數千,離此地已不過三四裡地!
”
帶一絲僥幸,文士問道:“官兵?
”
“不是,”那禀告的健仆口齒清楚,知道自家主人擔心什麼,又接着道:“内有好些車輛牲畜,也不太像黑山賊!
”
亂世裡萬般小心為上,不論對方是誰,文士都不敢大意:“速召集耕種的部曲回城,套車,我帶峑兒先走!
”
文士有點心疼,若對方真是賊軍又經過這裡,農地裡的耕牛至少要損失大半,對自己的家族來說,這可是一筆不菲之财。
一名健仆忙跑去大聲通知農地裡耕種的家族部曲,令一個則去找主人那頭拉車的青牛,隻是它已被套在耦犁上,一時解不下來。
兩個健仆看到鄧季這支黃巾之前,斥候就發現了地裡耕作的那些部曲和耕牛,忙打馬飛報回來。
若再遇不到羝根帶走的精壯隊伍,即便到了太行也沒人願意收留他們這支幾乎全由老弱組成的殘軍的,正愁着怎麼養活這數千老弱,從下曲陽過來,一路也曾遇到幾家大戶組織人手出城耕種,隻是人家實力強,鄧季可不敢招惹,聽聞前面這家隻有百十号人卻有四十餘頭耕牛,今天可終于要發利市,沒有任何考慮,鄧季便一聲高吼道:“所有精壯上馬,搶牛!
”
韓齊從賊以來,打家劫舍的事情還沒做過,剛張嘴想阻止,鄧季已帶着精壯們嗷叫着撲出去了,他無力回天,長歎一聲後,隻得打馬跟上。
“**!
是蛾賊,快跑!
”
“主人還在那裡呢,該死的錢餘,你倒是快把牛套上車啊!
”
“兒他爹,我崴腳了,拉我一把!
”
戰馬加驽馬,鄧季這百餘精壯已是每人一騎,兩名健仆在遠處看得并不清楚,隻知道來了數千人馬,不知其中主要戰力少得可憐,因此當文士和其部曲親眼見到馬隊中幾騎裹頭的黃巾時,都隻道這是那支人馬的騎卒前鋒,後面還有大隊人馬正殺來,那裡敢停留,俱丢了耕牛,連桑樹下刀槍都來不及取,亂哄哄就往巨鹿縣城方向逃去。
這裡離縣城十餘裡,那文士也是個博學多才,郡縣聞名的,可惜領兵厮殺非他所長,一把抱起幼子,焦急等着仆從套牛車,隻恨越忙越出差錯,那頭拉車青牛平日裡還溫順,現在也跟着添亂,費了好些功夫才套上轅頭。
能有這麼多頭耕牛下地的自然不是什麼平頭百姓家,見農地裡那些人已丢下農具牲畜狼狽逃竄,鄧季想想,還是高喝令道:“搶牛便罷,莫多傷人命!
”
有鄧季這句話在,韓齊如同找到遮羞布般,心中稍安,隻那文士卻倒黴透頂,若他徒步離去,得了鄧季吩咐,蛾賊們多半不會再為難他,可偏偏又套上牛車奔逃,郭石牢記搶牛的念頭,縱馬趕上,一把将禦車仆人扯下,止住了拉車的老牛。
蛾賊們沒傷人,文士那些部曲都四散逃奔開了,見主人被攔下,便有幾個離得近的死命回救,卻經不住郭石巨力,被一一攮倒擒下。
鄧季等趕過來,見到猶在牛車裡端坐的文士父子,心中便開始盤算用他們爺倆到底能換幾石糧食來。
那幼童膽子甚大,溜着一雙黑眼珠仔細打量眼前這些人,文士也是一臉鎮定,看蛾賊對鄧季态度不同,才微驚訝他的年輕。
對眼多時,文士才開口道:“八百石換我父子二人,再多,我田家便拿不出了!
”
不論官還是賊那裡,這年頭铢錢都遠沒糧食好使,文士是個實誠人,鄧季卻隻道他和後世到農家來收年豬的商販一般,他前世沒少見父親和那些市儈商販打交道,懂一點漫天叫價落地還錢的生意經:“你父子倆,一千八百石!
”
“沒有!
”文士一口回絕:“家中就八百石糧,不願意的話你可殺我!
”
鄧季自然不信,不再理會那文士,手指地上一個被刀槍逼着不敢動彈的部曲道:“回去禀明你主人家中,我在這裡等到明早,運一千八百石糧,二十頭牛來,否則準備給他們父子收拾!
”
被指定的部曲膽子卻大,梗着脖子頂撞道:“我家主人乃是君子,朝廷裡做過官的,說沒有就是沒有,還會騙你不成?
”
鄧季一怔,疑惑問道:“做什麼官?
”
拒絕過鄧季後,文士将幼童摟在懷中,就在牛車中閉目安坐不動,一副等死的模樣,那部曲昂然答道:“侍禦史!
因主人見不慣朝着污穢,才辭官回鄉的!
”
鄧季雖到東漢十餘年,很多官職卻都還沒弄清,隻得轉頭請教韓齊:“子義,這官做啥的?
”
“受命禦史中丞,分掌令曹、印曹、供曹、尉馬曹、乘曹,秩六百石!
”
鄧季還是不太明白,不過從俸祿看,和縣令相同,比縣長要高,其級别也就明白了。
文士還是不肯說話,鄧季便不去自找沒趣,又問那膽大的部曲:“你家主人叫什麼名字?
”
部曲瞅了牛車内一眼,猶豫道:“我家主人年少舉茂才,郡縣知名,人稱元皓先生!
”
“元皓先生?
田元皓?
”就憑鄧季粗略翻過一遍《三國演義》的水平,劉關張趙這些在其中篇幅多的大名人還能記住表字,其餘人等那會記得,他搖搖頭:“不認識!
”
還是文士自己說破天機:“鄙人田豐,下人無狀......”
注1:耦犁,二牛并耕法,需要兩人在前牽牛,一人在後扶犁,因此通常是二牛三人一組耕作,所用犁為直轅犁,犁完一趟後掉頭艱難,因此比不上後世的曲轅犁。
注2:進賢冠,前高七寸,後高三寸,長八寸,公侯三梁(梁即冠上的豎脊),中二千石以下至博士兩梁,博士以下一梁,為文儒之冠。
漢代的頭冠是區分等級地位的基本标志之一,史學家認為有16種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