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們的自由意志,它将神聖凜然,不可侵犯。
”
次日瑞典報紙《每日新聞》上登出了這麼一句話,作為了對昨天肖少華演講的總結。
“噢!
肖,太棒了!
終于見到你了!
”
彼時肖少華一行人正在格朗大酒店的馬提亞餐廳用餐,同行者們中有外交官有翻譯,還有一同從sg研究所遠道而來的同事,衆人興緻勃勃地交流這幾天在斯德哥爾摩的見聞,他們有的去了當地的中學,有的參觀了實驗室、新聞社等,各有收獲,聞聲均擡頭朝聲源望去。
隻見一名穿着雙排扣尼大衣,兩鬓斑白的外國人向他們大步走來,肖少華放下刀叉站起來,還未出聲已得了一個熱情洋溢的擁抱。
“我是雅各布・溫克勒,”來人一口标準的德式英語,輪廓很深的面容雙頰白裡透紅,雙眼炯炯有神,嘴唇上下翻動兩撇濃密的銀灰胡子,還帶卷,他語速很快:“過來前應該發郵件給你,但你知道的,太多會議了……天啊!
湯姆說你在這兒,好小子!
我早該猜到了!
”
他說的湯姆指的是邱景同,“tom”是“同”的諧音英文名,就跟他們喜歡将肖少華喊做“shawn”是一個概念,都是為了方便記憶。
一聽對方名字,肖少華就想起來了,幾年前他多封郵件問詢過精神力源理論的那位生物學家,後來發展成了學術上的互相探讨,他鄉遇故知,心裡也是不由高興,盡管措不及防接了這麼個見面禮,後背僵了一下,但他表情不變,僅稍後退一步,重新拉開距離,直接指了張空椅,“坐。
”
位置是蘇紅的,人去房間拿東西了,要一會才來。
侍應生很快又拿了副餐具,将之擺好,并送來了杯冰水。
同桌的其他人也有的認出了溫克勒,其中幾名引用過精神力源說相關論文的别組同事雙目放光,躍躍欲起身來搭話。
溫克勒坐下後先喝了口水,向肖少華伸出手,後者以為他要握手,便要摘下手套,卻被溫克勒按住手背:“别摘、别摘,”這位德國的生物學家說道:“一個忠告,到這裡就得這樣握手。
”
說着,他那戴着白手套的手握上了肖少華的,隔着兩層材料力道适中地搖了一搖。
手套是諾委會發的,得主們每人都有一雙,說是出行典禮晚宴必備,據稱采用了最新納米技術,并包含有防污、防輻射等功效,同時也是一款柔軟服帖的屏蔽器。
因芯片用特殊的方法布線,隻在緊貼穿戴者上半身皮膚毛發上形成一層超薄“隔膜”,将平常屏蔽器被哨向們诟病的“嗡鳴聲”降低近無。
肖少華聞言了然,溫克勒松開他的手,笑道:“以後有空來柏林,請你吃烤蹄膀,喝黑啤。
”
肖少華眼睛一亮:“這個可以有。
”
溫克勒大笑,他掏出一根雪茄,才劃過一道弧線,已有侍應生上前:“抱歉先生,這裡禁煙。
”溫克勒也不急:“知道知道,”他将雪茄置于鼻下聞了聞,又塞回上衣口袋裡,“肖,很多年了。
”他感慨道:“我知道,有些東西并不那麼容易戒掉。
”
旁邊有人出聲提示:“溫克勒先生,那邊有吸煙區。
”
溫克勒挑挑眉,沒有回應對方,調侃地拍了拍自己的上衣口袋,望向肖少華,眼神坦然:“我很高興,你依舊是你。
”
窗明幾淨,淡雅的藍灰色調家俱低調而奢華地裝飾出偏複古的室内風格。
蘇紅快步走過布紋沙發,在座旁撈到她的充電轉換器。
離晚上還有好幾個小時,還是帶上好了。
她将轉換插頭放到包裡,擡頭看了眼窗外,得主們的房間不論視野、布置還是配備都是最好的,這裡正對着海濱風光,遠處粼光徐徐。
他們中午這餐是在馬提亞餐廳,馬提亞是米其林二星,但凡上了米其林星級的餐廳普遍有一個特點:上菜巨慢。
星星越多,上菜越慢。
四道菜兩個小時是常有的事,更不提今晚還有一餐,依照以往的傳統三個菜估計能有仨小時。
因此她并不急,先站在窗前抱臂欣賞了會這難得的風景。
沒有實驗、沒有進度、沒有報告……時間仿佛就此慢了下來。
手機響起了一聲提示音,蘇紅滑開屏鎖查看,是韓蕭的訊息,說他下班了,今晚就蹲電視機前等直播了,問她在做啥。
蘇紅回曰:看天。
韓蕭很速度地回複:雪停了?
蘇紅答:yep。
韓蕭道:那你多穿點哈。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蘇紅刷新了下微博,刷出了條蠻多人轉發的,網友名“我就轉發不說話”的一條狀态,差點笑噴她。
其實内容很簡單,就是按照時間順序将某網媒近兩年的些頭條捋了一遍:
“年輕不是傲慢的借口”
“哨向網友:肖氏四維解讀令人尴尬”
“揭秘學術霸|權的前世今生”
“昨日生物學界新星已成今日毒瘤”
“實拍青年科學家私生活混亂堪比娛樂圈”
“肖少華研究組再*文”
“喜訊:肖少華博士榮獲諾貝爾醫學獎!
”
“天才科學家為國争光啟程領諾獎,桂冠已備,靜待王歸”
蘇紅截了張圖發給韓蕭,後者毫不客氣地回了一串哈哈哈哈,并道:今年最佳官方打臉範兒。
蘇紅點開評論,輸入幾個字母又删去。
非常時期還是低調點好,她心想,點了收藏。
這條狀态簡直能讓她下三碗飯,韓蕭又來了條語音回複:“收了,以後沒事兒拿出來翻一翻,神清氣爽一整天。
”
蘇紅被他笑跌到沙發底下,爬起來理了理衣服出發。
從房間到餐廳有段距離,她插上耳機線,調出昨晚沒看完的得主演講錄播繼續看。
這會兒聽的是文學獎得主克裡斯・安德森在斯德哥爾摩大學的演講,隻聽這位來自英國的男作家,用優雅而陰陽頓挫的倫敦腔念了兩段他作品裡的節選。
蘇紅的文學批評課素來低空掠過,這位要是來個花槍修辭十八拐的英文長句,她鐵定歇菜,隻好去看中文翻譯了。
好在沒有,長短句交錯,用詞樸素直白……可她聽了一會後腦就出冷汗了。
說是多恐怖的故事,也并不是。
這位仁兄不過很簡潔地描述了遍倆角色的相處過程,心理變化和他倆實際行為的穿插描述。
因他同時還是名心理醫生,開了家私人診所,其中一名角色是他患者,另一名是患者的朋友。
為了保護患者*,他征求了人同意,隐去了對方背景,虛化了現實部分,揭露了患者朋友光明外表下内心最陰暗的一面。
因他身份特殊,倒沒有人懷疑他所發現的是否真實,蘇紅翻到他的履曆,屬性一欄寫着:a-s級向導。
蘇紅心中咯噔一聲,果然下一行的諾獎授獎詞大緻道:安德森巧妙地将他的異能融入了文學創作中,解離并重構了英國文化,其對人心變化的精準把握與簡約優美的描繪,讓靈魂成就獨自的史詩。
她掌上的視頻中,安德森梳着大背頭,一身深色西裝條紋領帶,面容端秀,是典型的英國紳士。
他坐在台上娓娓道:“覺醒成向導之前,我自卑而膽怯,因不知人們在想什麼,每每揣摩不得要領,仿佛怎樣做都不對……我羨慕地望着他們,不知該如何融入他們。
直到向導能力為我插上了翅膀,終于得以掙脫人與人間難以相互理解的束縛……是的,成為向導使我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
蘇紅按下電梯,電梯裡也覆蓋了wifi,她點開下拉評論,不出她所料,評論已經炸成一片,看來今年的文學獎争議比她想象的還大。
當這位得主說到他寫作的秘訣就是“學會聆聽他人内心的想法”時,底下許多哨向發出了會心的笑聲,也有普通人觀衆坐不住了,站起道:“安德森先生,誠然人心的複雜與難測,在您的手中被輕易剖析成為了精巧的藝術品……我依舊想問,這之中哪怕有您個人一絲一毫的想法嗎?
”
安德森笑道:“是的,我的想法貫徹始終,就是要将人心中最真實的一切展現給世人。
”
那位觀衆道:“所以,您利用您的異能剽竊他人大腦裡的東西據為己有……請問您的所作所為與抄襲有什麼不同?
”
她的言辭過于尖銳,現場一陣騷動。
“親愛的朋友,”安德森的聲音溫和平靜,有種奇異的安撫作用,“請問你來自哪個國家?
”
女觀衆的聲音低了下去:“中國。
”
頓時那騷動被更大的哄笑取代了。
安德森忍着笑,對身旁的主持人說:“抱歉,漢娜,或許我的記憶的出了差錯,請問抄襲的定義是什麼?
”
“根據國際版權法的定義,抄襲是指未經著作人允許,擅自将原著基本未經修改的抄錄,是一種侵犯著作權的行為。
”主持人還未說話,另一名褐發棕眸的觀衆站起來将手機上查到的解釋大聲念了出來。
主持人報以了掌聲。
“這位來自中國的朋友,”安德森學着對方語氣,調侃道:“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你所說的抄襲,應該指的是像貴國一年前熱播的電視劇《花神淚》,從場景到鏡頭,照搬了諸多好萊塢曆年來的電影大片,其相似程度,幾乎可以疊加……又或者是貴國幾年前某位暢銷小說作者,将中外各地名著以摘抄的形式署名為自己的作品,十分勇敢地發出了‘我沒有錯,我決不道歉’的宣言……又或者是貴國多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千名作者請|願,然而至今貴國的文化|部依然将許多同性戀小說列為禁止出版的淫|穢讀物,因此盡管證據确鑿,貴國的許多作者在抄襲起同性戀小說時依舊毫不手軟,因為他們知道那些被抄襲了的同性戀小說作者絕不敢跟他們當庭對峙……”
安德森還未說完,掌聲與口哨聲幾乎将他的聲音淹沒,安德森不得不擡高雙手,示意觀衆們穩定情緒。
這位來自英國的向導含笑道:“遭到抄襲的著作人無法伸張自己的權益,是著作權法不完善的體現。
我可以明白你由此的憤怒心情,可是請問我的作品中,哪一條符合了‘侵犯著作權’這樣的定義?
”
鏡頭拉近至女觀衆的面孔,她額上沁滿冷汗,嘴唇顫抖,忽然指着台上爆出了一句:“你、你……你抄襲了他人的思想!
”
現場的噓聲、哄笑聲在她尾音落下時一下沖上了屋頂。
安德森拍腿大笑,好似從未聽聞過如此荒謬的事情:“我親愛的中國朋友,你實在太幽默了。
”向導再次擡高雙手微下壓,現場稍安靜了些。
“你千裡迢迢跑來指責我,隻因我不過揭露了人們内心的想法,将它們反應成文字?
!
”
他向觀衆席攤手,仿佛要應和他的說法,那裡再次爆出一陣大笑。
“謝謝你對于我作品的肯定,”安德森一言一笑皆風度翩翩,對比之下那位女觀衆局促不安眼中怨怼:“可惜我不得不告知你,現今為止我所做的一切沒有哪一點違背了英國的法律。
好吧,按照你的說法,”他停頓了下,聳聳肩:“或許我确實抄襲了。
”
現場屏氣。
“如果抄襲大英辭典也算抄襲的話,我的每句語法、每個詞彙運用,都抄襲了大英辭典,歡迎你去起訴我。
”安德森笑着道:“那麼你剛剛所說出口的每一個字也抄襲了,因為你抄襲了中英辭典!
”
現場的觀衆簡直要為他笑瘋了。
主持人漢娜适時插了句話:“歡迎來到安德森脫口秀現場。
”
“恕我直言,”等觀衆們笑過一陣,安德森面上笑容微斂,他望着那位垂頭不語的女觀衆正色道:“從你的話語裡,我隻看到了你對向導的偏見與歧視。
其實我并不想指出這一點,因每一個人所處的環境與受到的教育不同。
就像你作為普通人,可以通過自己的觀察揣摩,發掘人們内心的想法,将之表述成白紙黑字,而我作為向導,感受他人内心的異能是我本身能力的一部分。
你可以運用你的天賦寫作,而我也可以運用我的。
如果你說你看出了某人是怎麼想的将之寫出來,就不是抄襲,為什麼我就不能?
就因為我是向導?
世界怎可以任憑你們颠倒黑白?
!
”
當他話落的同一刻,現場的氣氛熱烈到達了頂峰,已有人喊起了“beguide!
”(我是向導我驕傲),并扯起了橫幅,與另一邊的和|平獎演講現場交相輝映。
“我親愛的中國朋友,”安德森對着鏡頭笑道:“我誠摯地建議您,在對我發出無稽的指責之前,先向你們的人民大會建議完善你們的版權法,畢竟我所出版的作品,可沒有哪一本在出版前就和市面上已有的某個作品大篇幅相似,卻署了他人的名字。
”
沒必要再看下去了,蘇紅點了右上角退出,向導的聲音被截斷在他的某個詞。
她手指飛快地鍵入搜索關鍵詞,出來了一列今年暢銷書名單,她一一點入前五的作者簡介,無一例外,全是向導。
手指微頓,她退出搜索,點開電影網,将新上映的片子編劇名字都搜了一遍……無一例外,編劇竟然也全是向導!
制片方,瘋了嗎!
蘇紅隻覺得眼前一黑。
電梯傳來了提示到達的聲音。
她手指按在開門鍵上,有幾秒使不上力氣。
……是的,是了。
也難怪。
他們隻要劇情精彩,他們隻要台詞引人,他們隻要橋段新穎,什麼原創,是誰獨創,到底誰的想法,這些根本、從來都不重要!
收視率、票房、錢!
盈利!
――向導們恰恰抓住了這一點,收集他人想法據為己有,這素來是他們最最擅長的。
他們的大腦比搜索引擎還好用,更更可貴的是還不涉及版權問題!
不知不覺中……
蘇紅跌跌撞撞走出電梯,手扶住了旁邊的陶瓷花瓶,四肢發軟,渾身發冷,一時間暈眩得想吐。
她心中無比明晰地浮出了一個念頭:
――文學界,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