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纏繞的碎金微雕鑲嵌在白瓷裡,壁燈在銀色龍頭上浮了層淺光。
水流嘩嘩淌過。
肖少華在洗手。
說是洗手有點奇怪,因為其實洗的是手套。
好在這手套并不沾水,放到龍頭下沖一沖也就幹淨了。
“噗嗤。
”
旁邊有人笑出聲,是個一頭亞麻色短發的英國男子。
“抱歉,”見肖少華眼鏡反光銳利掃了過來,那人握手成拳放嘴旁輕咳了聲,忙解釋道:“我從未見過有人洗手還戴着手套。
”
說着他摘下自己的白手套,向肖少華伸出手,“你好,我是克裡斯・安德森。
”
這俊秀的歐美人面容笑起來看着十分和善。
安德森,肖少華知道這人是誰了。
這一屆的文學獎得主,也是他晚上典禮時的鄰座。
如果沒記錯的話,對方應當是一名……向導?
――“肖,聽我說,”德國科學家淺藍的眼瞳在陰影下偏近灰色,“我不知道湯姆是否跟你提過,如果沒有,也沒關系。
”
“從現在開始,你的大腦将會成一個完全的寶庫,在某些人的眼中。
”
“相信我,你不會想讓自己被當成谷歌搜索一樣對待。
”
溫克勒方才的言語猶然在耳,對方認真得近乎嚴肅的神态令肖少華無法做出他在“開玩笑”的假設,何況他提到了自己的導師邱景同。
“不要相信靠近你的任何一個向導。
”
他……在說什麼?
溫克勒立起手腕,用覆蓋着屏蔽器的手背擋住了他的聲音與口型,隻堪堪被肖少華聽到。
飯桌上的其它人,正言談甚歡。
肖少華的目光,不由地往邊側望了過去。
那是軍方派下專程保護他們此行的向導,對方若有所感,擡眼定定地與他對視了一秒。
“包括她。
”
溫克勒道。
“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們隻是身不由己。
”
“不要考驗人性。
”
說着,他将一本紙質的書塞到了肖少華手裡。
而後他起身,向衆人告辭。
肖少華握住書本邊緣的手緊了緊,溫克勒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相送。
待人走後,肖少華垂眸,映入眼簾的是一本小白冊子――酒店門口就有派發,人手一本,主要介紹這次“諾貝爾周對話”的活動安排。
溫克勒翻給他的地方,是書本的背面。
在這封底,對方指尖劃過的地方,有一行英文小字:
yourbrain.
(分享你的知識,保護你的大腦。
)
收回自己的思緒,肖少華冷淡地掃了一眼向導赤|裸在外的雙手,一言不發地直起腰抽了張紙,輕輕拭過手套表皮,就已幹了。
他将紙巾揉成一團,利落扔進垃圾簍,轉身離去。
“嘿!
”安德森在背後喊他,“肖,抱歉,我并不是有意冒犯。
”
安德森追了上來,“我隻是感覺到……你的痛苦,我想幫助你,你明白嗎?
”
他的話語充滿了真摯關懷,可惜肖少華不為所動。
他繼續筆直地前行,走出盥洗室範圍。
“前人曾經說過,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肖我看過你的報道,真的喜歡你的見解,一個經驗豐富的向導或許能更好的幫助你舒緩情緒……”
懸挂于天花闆的監控器如一個小圓球,下方有個人,絞緊雙手站了有一會的樣子。
是蘇紅。
她一見到肖少華身影,就迎了上去,“老闆!
”同時也打斷了安德森的話語。
“怎麼了?
”肖少華用中文問,微皺眉。
蘇紅也用中文答:“菜上來了,大家看你還沒回來。
”
肖少華颔首:“走。
”
竟是從頭到尾沒對安德森開口說一個字。
這一幕若是被記者們捕捉到,恐怕又将成為肖少華脾氣糟糕的佐證。
安德森還想跟上去,卻被蘇紅阻住了路。
“安德森先生,”蘇紅用字正腔圓的英語道:“請自重。
”
午餐過後是午休。
肖少華處理郵件報告時,一個未知視頻來電蹦了出來。
他看了下号碼,這個賬号知道的人不多,去年他換了手機,隻通知了朋友圈。
想了想按下了接入,一張胡渣子臉頓時顯現在了屏幕上,“哈哈!
酋長,好久不見!
”
大概看肖少華沒反應過來,對方一把摘了墨鏡和頭巾:“是我啊!
認不出來了?
”
從那多少有些熟悉的輪廓與聲音中,肖少華遲疑些許:“……蘇嘉文?
”
“bingo!
答對了!
”蘇嘉文大笑,“恭喜你,炸藥獎啊!
快回來請吃飯!
”
兩人幾年沒聯系,唯一接了個電話還是對方去年完成了新訓跟他說自己要去個山旮旯的地方做任務,就是說一聲。
肖少華便給他寄了幾盒他們組出的防曬霜。
“沒問題。
”肖少華道。
“我前幾天下墓去了,墓裡好多蟲啊抓了不少,你也太不講義氣了,要不是剛回來看到了報紙,我還不知道!
”蘇嘉文道,那邊日光耀眼,他似乎還在走動,晃得屏幕白花花的一片,“猜猜我現在在哪裡?
”
肖少華:“埃及?
”他看到了對方身後若隐若現的金字塔。
蘇嘉文大呼“無趣”,曾經的溫雅氣質在這人身上仿佛灰飛煙滅:“徐小冰說你變化很大我還不相信……對了,他聯系你了沒有?
”
肖少華:“沒有。
”
蘇嘉文愣了一下:“哦。
”
有人敲門的聲音,肖少華半轉身:“請進。
”
蘇紅推開門進來通知他:“老闆,時間到了,我們該準備出發了。
”
屏幕那端的蘇嘉文自然也聽到了這句話:“那你先忙吧,不打擾你了。
”
合上筆記本,肖少華還需要換衣服,白蝴蝶結、黑色西裝西褲,典禮晚宴規定得穿燕尾服,換好後服裝設計師來進行最後确認。
專車已經在酒店台階下等候,得主們幾乎是前後腳出行。
“安德森先生,”一個棕發的英國女孩沖上了台階,攔住了文學獎得主的去路,她平凡無奇的臉上長了兩抹雀斑,鼻頭都凍紅了,也不知在這冷天裡等了多久,“求你求你……這個故事我真的構思了很久……求求您不要奪走它……”
她聲音雖然不大,偏高的聲線在寒風中聽來格外清晰,于是吸引了人們的目光。
“噢,史黛拉,”安德森頭疼地按了按額頭,“我告訴你了許多次,把電視關了,躺在床上,按時服藥,好好休息。
”
“……不,”史黛拉想去抓安德森的袖子,打着哆嗦,“不……不……您不能這樣對我……你不能……”
她眼中噙滿了淚水,本就普通的容貌,襯着洗舊的衣服不知哪兒刮了個口,露出了棉絮,顯得十分狼狽。
“那是我的故事……我的……我都快寫完了,快寫完了呀!
她進入了鏡子她打碎了鏡子,那無數的碎片裡無數的世界她看到了――”
“抱歉史黛拉,我現在很忙,”安德森沒有心情跟她繼續糾纏,他揮開對方,繼續前行,“作為你的醫生,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也盡力地治療你了,但你現在這樣在公開場合诋毀我的名譽,真的令我很為難……”
距離他們不遠的肖少華一行人,蘇紅聽到旁邊有人問:“她在說什麼?
”
另一個人聳聳肩,“不知道,可能是安德森最新出版的一本小說,叫什麼……《鏡裡,鏡外》?
”
或許是因為安德森對她的不怎麼理會,女孩的神情逐漸激動,語速很快地又說了什麼,在場許多向導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蘇紅聽了一會,感覺大概是類似詛咒向導失感的句子,對向導們而言,這或許就跟詛咒美貌少女變醜八怪、百萬富翁破産一樣殘忍,連随行的不少哨兵都皺起了眉頭,更别提安德森本人。
“calmdown!(冷靜)”隻聽安德森忍無可忍大吼一聲,原本憤怒斥罵的女孩就像突然被摁斷了開關的電動玩具一樣,直挺挺地向後倒去,陷入了昏迷。
抓着女孩胳膊的保安們當即扶住了她,将她擡走。
“呼……”安德森整理自己的白蝴蝶結領帶,對圍上來的記者們解釋道:“這都是我的錯。
史黛拉患有十分嚴重的被害妄想症,我一直用精神凝視配合藥物為她治療,所有的診療過程都有錄音錄像記錄,出來前也充分安撫了……但我真的沒有想到……”他說着,露出一個有點無奈的苦笑,歎了口氣:“史黛拉其實是個非常善良、可愛的好姑娘,一切都因病情的反複,并不是她的本意……還請大家不要去打擾她的生活。
”
一位來自法國的向導作曲家,聞言上前握住了安德森的手,同情道:“噢,我可憐的安德森朋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史黛拉能擁有像你這樣的好醫生,是她的幸運。
”
安德森感動道:“謝謝你,從我覺醒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人們總喜歡誤解彼此,但我不會放棄。
”兩位在各自領域取得了出色成績的向導來了一個互相鼓勵的友愛擁抱。
他們四周閃光燈此起彼伏不停,很快蘇紅的臉書上刷出了條新聞:向導不易,請讓世界多一點理解與包容。
其它獎項的得主們已乘車前往斯德哥爾摩音樂廳,台階上隻剩下了肖少華一行人與安德森等人,兩方泾渭分明。
向導回首望向了普通人,普通人也正看着他。
肖少華的位置比他高了十來階,居高臨下,姿态挺拔,表情前所未有的冷峻。
安德森忽然揚起了一笑,笑容明亮,毫無陰霾。
他擡手向他飛了一吻:“典禮見!
”腳步輕快地朝專車而去。
“快走吧,”蘇紅輕聲提醒:“我們不能遲到了。
”
行車途中。
并非多遠的距離,卻仿佛過了很久。
車窗外景觀變幻,車水馬龍,城池若夢。
白雪披樹,燈飾點綴,洋溢着聖誕節般的氣氛。
車裡十分安靜,一時無人說話。
肖少華開口了,用的中文,“如果那天我覺醒了,”他隻問了一句話:“……也會變得像他們一樣麼?
”
蘇紅微微睜大雙目,目視前方,無數紛繁思緒淌過心間,最後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輕飄如羽:
“……我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