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李樂仍然記得那是在天元門内,天工院瀛舟山分堂的一個中午。
日光正熾。
午時三刻的堂内,天光透過窗棂,一點點漫刻在毛邊的模型圖紙上。
他比照着電路圖,根據那位生物學家幾日前送來的實驗報告做一些位置上的調整,為了稍晚的腦機神經接駁準備。
他看着淺綠色的沖壓液被一點點導入斜邊傳動的關節機構,他聽着周圍的人用不同的聲音恭維着他。
盡管沒有覺醒成任何哨向,有什麼關系呢?
無數的公式飛速地自李樂腦内掠過,他專注于推導它們的點靜力排布。
――一名向導一隻手握住他的手,一隻手捏住了玉簡的一端,額上沁出一層薄汗。
玉簡的另一端貼于一名哨兵的前額,他們如此讀取、傳遞着他的要求,哨兵嘴皮上下翻動不停發出指示,有時雖然讨厭了點,這會兒倒剛好節省了彼此時間。
堂内蒸汽隆隆,地下是專門為此打造的一個小型水力發電設置,為了不破壞地形結構,産的電量有限。
同時因為沒有高大重精密型機床,幾乎所有零件都由人工打磨、拼裝。
修真者并不常來,在他們看來這裡就是一個蟻窟,繁絮的工藝、無用的忙碌,那些所有對宇宙間最深奧妙的機械探索,都比不上心境修為的提升。
而李樂心底,也對此深以為然。
如果能賦予他足夠長的時間,如他們所描繪的,得道長生,這些所謂的知識奧秘,的确不過是些造物主的小把戲――世界在他眼中,遲早有一天,将沒有任何秘密。
堅定着信念,俯視着圖紙,一陣沒由來的心慌攥住了李樂的心神。
他空出握筆的另一隻手,走在書寫感極為滑順的白宣紙上,突然地磕在了桌角。
并不銳利的方尖戳到了他的手背,那一下疼得鑽心。
李樂視線霎時模糊了,什麼都看不清楚。
向導從他中斷的思緒退出,扶住桌子大口喘氣。
旁邊有人着急地靠上來,扳住他的肩膀:“李先生!
怎麼了?
呀!
您的手流皿了,是不是累着了?
”
李樂想答“沒事”,喉嚨裡卻像滾了一圈什麼,脹痛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低頭看着草稿紙,濕了一片,他擡手去摸自己的面頰,隻摸到了滿面淚水。
他想起他數月未曾聯系的父親,李書文如果在此,一定會大驚小怪地跑過來,捧住他的手,又是吹氣又是上藥包紮,臉上那皺成一團的表情,好像傷的不是李樂的手背,而是他自己的心肝。
他想起他十五歲時的某個深夜,為了解決一個裝配圖測繪,連續伏案了十幾個小時,最累的時候趴在桌上睡着了,有人按揉着他的頸後很長時間,大掌溫暖厚實,力道适中。
他想起他十四歲在組裝那些零件失敗,為找不出原因大發雷霆時,他的父親會摸着他的頭說:“不要急、不要急,咱家又不缺這些……”
他想起他十歲,那雙大手布滿了繭子,将剛從别家又刨來的幾本沾滿泥土的書籍或廢棄設備,悄悄放在了他的案頭。
他想起他五歲,為拆了家裡唯一一個屏蔽器卻拼不回去害怕不已時,那雙大手依然如故地抱起他,輕輕搖晃着他,哄他入睡。
一碗米飯、一碗肉,肉總是放在他這一邊,他的父親,咬着饅頭,看着他吃,好似他自己吃出了山珍海味,笑得那般滿足。
為什麼……怎麼就突然想起了這些?
李樂不明白。
也不是疼,從小到大打了那麼多模具,受的傷有比這重多了,就連他單單碰一碰“糧食”,父親給他的一頓竹筍炒肉絲都要他三天才能好,因此手背那點疼并不被他放在心上。
隻是心慌,慌得仿佛他即将失去什麼最重要的東西,可他不明就裡。
他看着窗外,白光刺眼搖晃,鋪了一層寒顫顫的微光在他的機動裝甲上。
有人給他的手擦藥,有人詢問着他什麼,有人握住他的手企圖讀取他的内心。
當這些聲音消失了,他看見李書文朝他走來,一如既往灰撲撲的衣着,挂着兩彎熟悉的括弧笑。
“兒子哎……”
李樂想說,爸你别急,等這單大的做完,咱就去占領那外面的世界,然後帶上足夠的銀錢,找一個最美的地方,給你修一棟最大的屋子,最貴的音響,最好的錄音設備,沒有“糧食”、沒有饅頭,你想吃什麼肉就吃什麼肉,你想聽什麼曲就聽什麼曲,肖邦、李斯特、馬友友,你想彈鋼琴就鋼琴,你想彈古琴就古琴……
他還要去買那些照相機、電視機、超級計算機、機器人,不同型号的,每款都來一個,看看它們都什麼模樣,有沒有他做的好,他還想去那什麼大學,看看那個核動力工程到底怎麼回事,再用他的作品打敗那些不可一世的什麼愛因斯坦、牛頓珀爾大科學家――
然後,李書文就會笑的份外開心地說:“兒子哎,爸爸真為你驕傲。
”
而他想着這些,目送着那幻象從有至無,剩下了他身披鐵铠的“木馬流牛”。
有種劇痛融入了皿液,不知為何地,令他浸在這溫暖的空氣中,在他十七歲的這年,哭得不能自已。
一直到了很久很久之後,李樂才明白,那是他的父親來找他了。
找不到他,他不舍得走。
哨兵奮力扒開人群向前擠去。
圍觀的普通人就像吊脖鴨一樣緊緊挨挨地擁在一處,伸地長長向着一簇。
他被擠一步,退三步,誰都看想看清,又怕些什麼,前面的人退兩步後,後面的人亦在往前,推推搡搡。
日頭晃眼撐開一圈圈的白紋。
“洛玄,莫要以為我沒有脾氣!
”
是夏婉卿的聲音。
“莫要以為你可以一次次挑戰我的底線!
”
是他錯了。
詫愕的一秒後,淋漓的冷汗冒出來,洛玄眼前浮現了幾天前出門時,向導那意味深長的眼神。
于是哨兵便懂了,原來不隻是他可以向向導藏起心思,向導對他做起同樣的事情來,更是得心應手。
他不恨他們。
他恨他自己,他早該知道的,他們會對他下手――李家被抄了,他們帶走了李書文。
那人去樓空的屋子,漏着風,李樂的作品全沒了,有的像什麼電路闆,淩亂電線團,就被人随意扔在垃圾堆裡,和廢鐵混在一塊。
洛玄不敢繼續想,直奔一處離李家居住區最近的菜市口,惟一念頭在腦海裡打轉:哥們你要撐住,你要撐住!
時間迅速地從指間溜走,而他覺得自己的動作,仍是太慢了、太慢了――人群靜谧如潮聲,仿佛默默注視着一切發生。
有一股力量從後抓住了他的胳膊,從精神鍊接而來,是夏婉卿不容違抗的意志。
“――為什麼?
”洛玄問出聲,或許沒有,他質問自己的向導:“為什麼?
是你,是你舉報了他!
可他,李書文他到底犯了什麼罪?
”
“此人以奇巧淫技禍亂人心,”夏婉卿義正言辭道,她的聲音回蕩于哨兵腦内,傳遞着嚴厲的情緒:“其思想危害甚大,已誘你耽誤修真,是以――思想罪。
”
思想罪。
如此可笑的三個字,洛玄卻笑不出來。
隻感到陣陣寒冷襲上後腦。
他知道,對天元門内的向導們而言――的确可以有這個罪。
因為他們,不僅有這個能力,更可怕的是,他們切切實實地擁有這個權力。
而哨兵,則淪為了幫兇。
“放開――”他竭力掙脫,可向導強大的精神力通過鍊接牢牢地桎梏住他控制四肢的腦脊神經,她的修為日益精進,而今驟然發難:“是我!
是我的錯!
與他無關!
放了他――放了他!
”
對方若因他而死,他不能見死不救!
“洛玄,聽話!
”
向導喝道,施加的精神暗示毫不客氣地一個拍打在哨兵精神力網上。
“――為什麼,”洛玄動用全身的力氣對之對抗,可神經末梢的被掌控令他的掙紮綿軟無力,氣急敗壞:“你們這般,你們這般!
可曾考慮他的兒子李樂還在幫你們做事!
”
怎可如此!
“那又如何,不過一名普通人。
”夏婉卿對他的冥頑不靈這一回徹底失去了耐性,屏蔽了那些令人煩躁、憤慨如潮水的咆哮情緒,她放柔聲音:“洛玄……走,跟我回家。
”
狠狠地加大了靈力的輸出,第一次動用了玄心術第二式山中之傀,她極快地侵入了對方的精神圖景,化為了“天”――同時不禁地惱火,如果對方能夠把更多心思花在雙修上,她控制起來也不必耗費那麼多力氣,不過總歸成了。
荒漠上空風雲變幻,落下了傾盆大雨,瓢潑于鹽湖中,直接綁縛了那頭昏睡不醒的睚眦――哨兵的精神體發出一聲不适的哀鳴,連眼皮都沒睜開,就任她,那紅色的細線捆住了四肢,搖晃着僵硬的腦袋,由紅線提吊着關節,一步一動緩緩走出了湖面,宛若懸絲傀儡。
現實中短短幾息,洛玄就發現自己的手腳,再不聽自己使喚。
驚懼、恐慌、恨意、憤怒,情緒的洪流随即被舒緩的疏導淹沒平複。
精神即将陷入恍惚之前――
“李書文、李書文――我找到了――”
他脖子艱難地扭過去,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名普通人被按在地上,一身髒亂頭發如雜草,一柄锃亮大刀就在他頸上幾寸,熠熠生輝。
“――我找到李樂了!
”
他想告訴對方――咽部的肌肉卻已不受控制,于是話語被封禁了,堵在喉嚨裡。
他徒勞地發出口型,合上了,一步一步,由向導操控着思緒,牽引着茫然離開了人群。
天元門……
這裡是向導的天堂,普通人的地獄。
李書文跪在地上動了一動,被押送他的哨兵警告地摁住了。
向導們一條條宣讀他的罪狀。
死期将至的如今,他的内心反倒平靜了下來。
――奇巧淫技,禍亂人心。
――投機倒把,以圖己利。
――思想反動,危害朝綱安全。
――煽動謀逆,妄引西學毒瘤。
菜市口的地面,污泥髒水,手指貼于其上,濕冷不堪。
指尖輕輕彈了彈,莫須有的幾個樂符,指甲縫裡滲出的皆是腥臭穢物。
“李書文――李書文――”
他隐隐地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
像是那位哨兵的聲音。
“我找到了――”
都什麼時候了,還想這些?
那聲音低了下去,漸消于無。
李書文的心緒被撩動了一絲波瀾,他感到自己開始有點後悔了。
本不該與那哨兵說那麼多話的……但到底有些難得,一個能交流的人、願意幫助他的人……也不怪對方,精神鍊接的雙向共享就意味着,就算哨兵不想将這件事告訴向導,等他們一待待一塊,向導早晚就知道哨兵心裡想什麼了。
隻是仍覺得諷刺,自己熬了這麼久……怎麼還沒記住這個道理:每一個向導都是天然的思想警察,哨兵就是他們的耳目爪牙。
他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讓自己徹徹底底地成為一個木頭人,再也不去企圖擁有自己的想法。
像他的鄰居,像他曾經的同事,像所有沉溺“糧食”的普通人……若果那樣,他的生命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李樂啊李樂……
爸爸等不住你了。
李書文心想道,耳畔響起了長刀劈開風的聲音。
人生無常。
劇痛挾裹着黑暗披覆了視線,眼前迷蒙,似幻若夢。
有一女子,身着連衣紅裙,款款而至。
那是他因産後感染早早逝去的妻子。
“艾詩……”
李書文呢喃出對方的名字。
妻子紅唇微勾,笑睇着他,懷裡抱着嬰孩,那是小小的李樂,朝他手舞足蹈。
他們詩書禮樂,終得團聚。
天元曆庚戌年八月十五日,午時三刻,李書文卒,死于示衆斬首。
頭顱脫離軀幹的那一刻,李書文殘餘的視覺飛起空中,看到所有向導眯起眼,在兇前劃了個手勢。
那是在防禦受刑人臨死前爆崩的情緒波動。
而他也看到了,李樂趴在窗前,專注地端詳着院裡他的作品,那台大鐵甲怪物。
有很多人圍着他,噓寒問暖。
若有來生……
李書文走向他摯愛的妻兒,摟住他們。
若有來生……
以最後的思念,他許了一個願望:
願我們能出生在一個沒有哨兵向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