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與他的新上司相處時日尚不算長,對方的行事作風已給吳靖峰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這是一個睿智冷靜、意志堅定的領導者。
他性格冷漠,喜怒不形于色,似乎科研之外種種沒有什麼能夠輕易動搖他的心神。
因此這是從昨日至今,哨兵第一次見到對方流露出如此明顯的情緒波動。
在向導話落下的同時,肖少華轉過頭,那一瞬間,他的眼神淩厲如冰箭,一箭刺來。
仿佛無法承受對方的目光,白湄與他對視了一眼,立馬低下了頭。
接着,吳靖峰聽到了對方的沉冷語聲。
帶着不容忽視的威壓,比起一個問句,它更像一個命令:“你說,那名哨兵,他叫什麼名字?
”
有那麼幾秒,走廊裡的空氣逼仄至凍僵。
在吳靖峰以為那名女向導要就此保持沉默時,她慢慢擡起了頭,直視肖少華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再次說出了那三個字:“趙、明、軒。
”
“砰。
”
是肖少華一把推開門的聲音,他頭也不回地步入了會議室。
吳靖峰忙拔腿跟上。
行走間,他匆匆回頭看了那女向導一眼。
對方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會議室的門緩緩合上,沒去了她的身影。
“肖主任。
”
“肖主任。
”
會議室内,殷勤的問候此起彼伏,看來不到一天,許多人都知道了肖少華升遷的消息。
與會者多為主任醫師,也有副主任醫師,而當事人面無表情地走過去,并不怎麼回應。
吳靖峰跟在他身後,不由為自己的新上司捏了把冷汗。
接着他便想起,對方可是當初在還沒得諾貝爾獎的時候就敢對滿世界媒體做噤聲手勢的男人,再放眼一看,果然衆人似乎也早都習慣了。
主持會診的感官科科主任謝以達坐在最上首,站起來和肖少華握了握手,“肖主任請坐。
”指了位置。
是其左邊第二位。
待肖少華入了座,又有一名與會者趕到。
吳靖峰望過去,認出那是保健科的主治醫師何凱龍。
這也是位出名的青年人物。
隻是他的“出名”與肖少華不同,sg保健科的專家們通常還有個别号叫“sg性學家”,給特轄區育齡期的哨向們提供性咨詢服務……何凱龍作為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名聲也就可想而知。
與方才肖少華受到的熱遇迥然,何凱龍進來時,無人出聲。
吳靖峰看在座的有些專家眼裡就差寫着“他怎麼也來了”。
而何凱龍也不怎麼介意,一邊說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早出診去了,路上堵車,”一邊往裡走,朝他們的方向看來,眼睛一亮,還沖肖少華打了個招呼:“喲,酋長!
”
坐于肖少華後側的吳靖峰忙掏出他的筆記本查看此人資料,果不其然翻到對方本科時曾與他現任上司當過幾年同窗,研究生才轉回保健系。
“咳咳,”看着何凱龍自覺地坐到右下首,科主任謝以達清了清嗓子,對衆人道,“既然諸位都到了,那麼,我們就開始吧。
”
他先放了張腦部ct圖。
數十個大腦掃描的截面圖漂浮在會議桌上方,每個方位都一覽無餘。
“首先我要說明,因傷患執行的任務特殊,尚在保密期内,背景方面我們不宜透露太多。
”說着他頓了頓,“目前可以知道的是,傷患受到了兩重傷害。
一,短時間短距離内強制解除綁定。
二,解除綁定的同時,被向導的精神力共鳴爆破炸毀圖景。
”
謝以達手執着光電筆,移動光标至其中幾張圖的部分腦區,示意衆人。
“其次,傷患原為四級哨兵,覺醒的感官為視聽味嗅,現狀為四感全失――”
這時,吳靖峰的手機屏幕閃了閃,進來一條信息。
他稍用筆記本擋了擋,點開去看。
是剛剛他讓塔内的朋友幫忙查了下那個趙xx哨兵是個什麼人,來了回複。
雖然也沒多少内容,正如科主任所言,資料尚在保密期内,倒是幾年前與肖少華有關的一條花邊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
吳靖峰從鍊接戳進去掃了一眼。
原來是個過氣的前男友,他心想着,松了口氣。
感到自己後背濕了一小塊。
“在此,我需要着重說明的是,這并不是普通的失感。
傷患所遭遇的是失明、失聰……”感官科科主任的發言仍在繼續:“失嗅、失味。
”
似乎聽到有人倒抽一口涼氣,謝以達點了點頭,将他的話補全:
“即言之,傷患現在徹底失去了他的視覺、聽覺、味覺以及嗅覺。
”
他話落的同時,隻聽“咔”一聲,衆人回頭去看,原來是肖少華不知在想什麼,竟然一下把他的光電筆給掰斷了。
吳靖峰一驚,忙從包裡找出一支備用的,從旁遞上。
肖少華也沒說話。
他直接将斷成兩截的光電筆扔到一邊,很利落地換了根筆。
謝以達收回目光,擡手輕點半透明的光面闆,換了張圖。
随着他動作,一個碎片集合似的球狀全息模型出現了衆人面前。
“這是――”
他隻說了兩個字,就被敲門聲打斷了。
“請進。
”
謝以達高聲道。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
是一個普通人住院醫師,穿着刷手服,口罩一邊挂着,一邊沒戴。
他站在門口道:“報告主任,傷患醒了。
”
謝以達聞言放下光電筆,站了起來,環視一圈:“走吧,我們先去看看傷患。
”
深秋的寒風攜裹着輕薄的陽光,沿着窗台,蔓了長長一層。
病房在走廊的盡頭。
這是一間由特需病房臨時改建的重症監護室。
打開外部的房門進入後,裡面又隔了一道玻璃門牆。
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傷患的床位四周挂了幾彎五彩繩,除了屏蔽器,上面還栓着些玉符似的東西,加上地上不知什麼做的紅顔料繞着床位畫了圈八卦的圖紋,頗有幾分法事現場的調調。
一幹人便在玻璃門前停下了。
科主任謝以達又清了清嗓子,試圖解釋:“十九局的人弄的,據說這樣可以完全隔絕精神力。
”
這是他今日第二次聽到這個詞了,蓦地回過神十九局就是俗稱的龍組,吳靖峰不由一凜。
謝以達看向衆人:“傷患的情況比較特殊。
目前暫時禁止接觸任何一點精神力,包括擁有精神力的異能者。
所以,”他道:“我就不進去了。
”
衆人這才想起,這位覺醒了視觸嗅,年輕時在外科被稱作“無影指”,現在雖然年齡長了,視覺系異能稍有退化,從臨床的第一線退了下來,畢竟還是一名三級哨兵。
科主任既如此說,能進去的人便寥寥無幾了。
哨向們都随他留在了外面,向護士長及主治醫師詢問傷情,查閱病曆。
肖少華等人跟着那位普通人住院醫師進入玻璃門後。
多年前,剛與哨兵分手那會兒,肖少華曾無數次設想過,他們多年後若再見面的可能情景。
這些年來,想的次數少了,隻是偶爾也會飄過腦中的思緒。
――興許某天在某個街角,他就會遇見哨兵牽着向導的手,兩人笑語親昵,并肩走過。
又或許,某天不經意地擡頭,看見他們在電視上接受首長表彰,再或許……去臨床科找人的時候,看到哨兵和向導正互相依偎着坐在隔壁保健科休息區的長椅上,面帶羞澀而忐忑地等待他們的生育體檢。
反正絕沒有一種是,哨兵像眼前這般,直挺挺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無聲無息、無知無覺的樣子。
聽着何凱龍向住院醫師詢問具體傷情,肖少華的目光落在了哨兵的臉上。
那張他一度恍若夢中也能描摹出的英俊面容被一圈又一圈的繃帶包起來了,看起來像個木乃伊。
隻露出一雙緊緊閉着的眼睛,還透着些許他熟悉的端倪,他們進來前看到他睜開一會,現在又閉上了。
肖少華盡量控制自己的嗓音,令它聽起來如常:
“他的頭怎麼了?
”
住院醫師看了一眼,答:“傷患因先前的任務需要,做過一種矯飾面容的小手術,早上整回來了。
”
肖少華:“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别的異常狀況需要說明?
”
這位年輕主任的語調冷淡得近乎不近人情。
住院醫師歎了口氣:“向導的精神力共鳴爆破造成的傷害,除了異能方面,您還可以參照頭部遭遇嚴重撞擊後的後遺症……”
何凱龍接上他的話:“也就是說傷患現在的腦子也有點不清楚?
”
住院醫師點了點頭,拿起平闆,調出病曆遞給對方:“尤其五感中有四感已被剝奪了,這種情況下,很難控制不去産生幻覺。
”
上世紀中葉著名的感覺剝奪實驗,其殘酷的曆曆折磨迄今亦記載在醫學教科書内。
“此外,傷患當下不能碰到哪怕就十勒克焦的精神力。
”住院醫師道:“假如現在有人對普通人使用精神力,因為精神力源未覺醒,我們普通人可以說基本不受影響,也不會有什麼感覺。
但假如這會來了一名低階哨向,僅僅對他探出一點精神力觸梢,他就……”說着他搖了搖頭,“總之比玻璃人還脆弱。
”
他們交談的時候,躺在病床上的哨兵一動不動,安靜地仿佛隻剩下了呼吸。
何凱龍:“他看起來很平靜。
”
住院醫師欽佩道:“确實,這位長官是我見過意志力最強的人。
”
一名中醫科大夫走上前,撚起傷患的手腕,為其把脈。
大概感覺到有人接近,哨兵朝他們的方向轉動頭部,睜開了眼。
肖少華下意識地退後了一步,随即反應過來對方已失去了視覺,什麼都看不到。
那雙投來的目光透出茫然,沒有任何焦距。
――是你嗎,趙明軒?
――真的是你嗎?
那瞬間,肖少華按捺住了自己的沖動。
這世上重要的,從來不隻愛情。
他知道,他隻是需要再多一點時間,将它從他的人生刨出去。
畢竟他已沒有了資格。
思及此,方才那團因白湄的話語而燃起的無名怒火,就像遇到了嚴冬的風雪,一下被撲滅了。
兇懷中殘燼的一點餘灰,失卻了燃燒的能量,無力漂浮。
“傷患的觸覺尚在。
”年邁的中醫說道,放下哨兵的手,從兜裡掏出鋼筆,拿個小本記了脈象,又向旁邊的護士讨了口腔鏡看了看傷患的舌象。
很快,他們問完需要問的就出去了。
傷患的病床前隻剩下了肖少華。
他靜立了片刻,學着那位老中醫,向哨兵伸出了手,繼而握住了。
五指微攏,并沒有太用力。
落入掌中的手是幹燥而冰涼的。
令他想起了許多年前的某個上午,對方因感官過載躺在他懷裡,人事不知的模樣。
恍惚發生在昨天,陌生而熟悉的莫明心悸再次泛上心頭。
如果可以,他真想問問對方:你在想什麼?
為什麼要幹這種蠢事!
為什麼要接下這種任務?
!
為什麼不肯好好綁一名向導?
為什麼要殺了對方?
即使想要解除綁定,也可以将人先帶回來再說――
你到底在想什麼?
!
太多太多的疑問,可他知道對方聽不見,所以并沒有發出聲音。
也許握住的時間久了一點,肖少華感到掌下的手指動了動。
哨兵慢慢反握上他的手,指尖順着掌心的紋路一點、一點移動着,動作細緻而耐心,先是撫過他的手腕,接着是手背。
指腹帶了粗糙的繭,有點癢。
雖然明白對方隻不過借着僅剩的觸覺以辨認來者的身份,仍然像有一隻蝴蝶,悄悄停在了心尖上。
肖少華不由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它。
過了一會,他聽到哨兵發出一種極難聽,像是挫子磨過的幹澀嗓音,艱難而沙啞地:“……誰?
……你……是誰?
”
那隻蝴蝶倏忽地飛走了。
肖少華沒有回答。
即使說了話又能怎樣?
他心想,對方失去聽覺與視覺,聽不見也看不見他。
甚至不知道他是誰。
有些起伏的心緒便緩緩平複了下來,凝成了冰。
――縱使相逢應不識。
這或許就是對他們現有關系的最好寫照。
“咚、咚。
”
肖少華回首去看,是他的秘書吳靖峰在玻璃門外敲了敲,對他比口型,大意是該回去開會了。
于是肖少華不動聲色地将哨兵的手輕輕放回原處。
接着松開了手。
起身走了。
站在病房門口的護士看着肖少華出來,恭敬地微微欠身,目送他離開。
她身後的隔離玻璃牆内,傷患仰面躺在病床上。
仿佛一無所知地過了一分鐘,而後突然擡起了手。
他的手懸在空中,朝着玻璃門的方向,胡亂地抓了抓,像摸索尋找着什麼,揮舞了好一會,一個翻身不小心摔下了床。
沉悶的觸地響動将值班的普通人護士吓了一跳。
她忙起身開門要去扶起傷患。
卻在碰到對方的同時,被傷患劇烈地掙紮起來。
哨兵失去感官精神力,力量大不如以往,可他奮力推開護士,一路跌跌撞撞,如沒頭蒼蠅,撞倒無數東西,竟也沖到了玻璃牆前。
護士驚恐地望着這名被感官剝奪折磨了一整夜依舊平靜沉默的傷患,此刻狀若瘋狂大力拍打着玻璃牆,口中發出語義不明的嘶啞聲,又用頭與肩去撞,恨不能将之撞碎的蠻勁――她心中害怕不已,飛也似地逃出隔離室鎖好門,撥打緊急内線,召來住院醫師,與幾個男護士齊心協力将之弄回了病床。
他們按住他的手腳,又用繩子綁住了。
這樣過了許久,傷患方像是耗盡了力氣,躺着不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