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水馬龍的京城,從嶺南來的一隊官員,騎着高頭大馬入得城來。
隻見京城之中,長街熙熙攘攘都是人,路的兩邊有各色攤販。
像是噴香的肉包子,還有紅豔欲滴的糖山楂,以及裹着一層粉兒的驢打滾……
大當家騎在馬上,看着兩邊的攤販,目不暇接。
陳執轼這回回京述職,說是述職,主要還是回來看看他新出爐的小外甥,三皇子沐風。
順道帶大當家來京城看看。
沒想到一聽說大當家要去京城,那些昔日同在一處的兄弟們,也都要一起來。
陳執轼就順道都帶上了,弄得隊伍興師動衆的,一路行來沒少引人注目。
“哎呀,這麼好看的玉簪子啊!
可惜了!
”
二當家粗犷的聲音,從後頭傳來。
“可惜四娘在家安胎,不然她看見這麼好看的首飾,一定要買下來的!
”
陳執轼走到邊上,道:“既如此,你就給她買了回去,不是很好嗎?
”
“那可不行。
”
二當家放下了那小攤上的玉簪子,“四娘如今嫁了有錢的富商,家裡要什麼沒有?
我隻是白說一句,過過嘴瘾罷了,哈哈。
”
眼見他們逛得熱乎,陳執轼便道:“剛一入城,還是先進宮拜見聖上吧。
去遲了不恭,更何況,我還着急看我的小外甥呢!
”
從大當家起,衆人連連搖頭。
“你去吧,宮裡是什麼地方,我們還是别去了……我們就在這逛逛,逛累了去驿館等你。
”
雖說他們也想念軒轅玦和沈風斓在天懸峰那段日子,可他們畢竟已經是大周的帝後了,不再是當初的晉王和沈側妃了。
當初他們落難,還能看得上他們這些鄉野莽夫。
如今他們還能看得上自己嗎?
這些人都不敢肯定。
二當家特意拉了大當家一把。
“誰去都行,大當家可千萬不能去。
你可别忘了,你當初對皇後娘娘……”
大當家一把把他的嘴捂上。
二當家這個大嘴巴,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喜歡沈風斓嗎?
陳執轼見狀噗嗤一笑。
“那二當家不是更不能進宮了?
當初是你把聖上和皇後娘娘綁上山的,不是嗎?
”
二當家想想也是,他身後衆人便七嘴八舌議論了起來。
“我還推聖上走過一路呢!
”
“我還拉過把聖上和娘娘吊上山的竹籃呢!
”
“我也……”
陳執轼越聽越好笑,忙擺擺手示意他們别再說了。
“都别争了,大家都是嶺南的故人,來了京城怎麼能不去拜見聖上和皇後娘娘?
若是願意見自然好,若是不願意見你們,你們便在殿門外磕個頭算是請了安,也見識了宮裡的景象,不虧呀。
”
他這話說的倒是,這些人一輩子,還沒見過皇宮是什麼樣子的呢!
“成,那就都進宮!
”
大當家一聲令下,衆人都跟随陳執轼進了宮。
一行七八個男子,除了為首的陳執轼是熟面孔,剩下的都很眼生。
宮人的規矩卻很嚴,經過他們面前之時,隻會行禮請安道一句“見過世子”。
并沒有對他們打量或是議論。
大當家不自覺低頭看了一眼。
他如今領着朝廷的官職,雖也是個正六品,卻改不了粗人的習慣。
同樣是绫羅綢緞,陳執轼穿的直裰就顯得極其清潤俊雅,而他穿一身短打,就顯得和這皇宮格格不入。
可他身為武人,穿直裰不方便啊!
那玩意跟女人的裙子似的,這腿稍微踢高一些,就怕褲裆崩了。
他還是穿短打自在。
二當家等人好奇地看着皇宮的一切建築和裝飾,屋宇亭台,皆是金碧輝煌。
來往的宮女也都生得俏麗,穿着一色的碧綠色宮裝,看起來賞心悅目。
穿過一道又長又彎曲的走廊,終于來到了一處宮殿前,便有一個宮人上前禀報。
“世子爺,聖上正在批閱奏折,命奴才引諸位先到興慶宮,去見皇後娘娘。
”
陳執轼點了點頭,道:“三皇子也在興慶宮嗎?
”
宮人側身在前,一面引路,一面答話。
“是啊,聽說世子爺今日要來,還帶着聖上和皇後娘娘在嶺南的朋友,所以娘娘很是歡喜。
不僅三皇子在,連太子殿下和大公主都在等候諸位呢。
”
陳執轼聽這話還不覺什麼,大當家等人聽見朋友二字,歡喜莫名。
能被她認定為朋友,這一世也就值了。
二當家聽見要見那麼多人,一時沒理清楚關系,不知道都是誰和誰。
“那麼多人呐?
那太子是誰啊,大公主又是誰啊?
誰生的?
”
這話一出口,那宮人腳步一頓,面色古怪地轉頭看他。
大當家心道不好,一時着急,朝二當家腦袋上砸了一下。
“當然是聖上和皇後娘娘生的了,這宮裡除了皇後娘娘,還有别的嫔妃嗎?
”
二當家一臉受教,那宮人才轉過頭去,繼續朝前走。
“真沒看出來,皇後娘娘腰細細的,這麼能生……”
二當家在後頭嘀嘀咕咕,被大當家轉過頭來一瞪,立刻老實了起來。
興慶宮中,浣葛領着幾個小宮女,親自出來迎接。
她如今頂替了浣紗在沈風斓身邊的位置,成了後宮中人人都要尊敬的“浣葛姑姑”,氣勢派頭和從前也全然不同了。
二當家看着她舉止端莊的模樣,不敢造次。
心想這丫頭從前在嶺南官衙的時候,活潑得緊,還總和小毛頭一處玩鬧呢。
如今也變成這副模樣了。
那皇後娘娘……
他腦補出一個因為不停生産,大腹便便,體态臃腫,面目枯黃的中年婦女形象。
且是不苟言笑,端着皇後的架子,對人瞪眼挑眉,指使來指使去的那種……
“娘娘,世子爺來了。
”
興慶宮的東暖閣,小宮女打起簾來,讓衆人進去。
尚未看清這宮中繁華富麗的景象,便見一溜三個孩子的後腦勺,上前來給舅舅請安。
“使不得使不得,太子殿下給我請安,折煞我了。
”
陳執轼開玩笑似的把雲旗的腦袋一摸,雲旗如今已有四五歲了,是個大孩子了。
大當家等人聽見他說太子殿下,忙下拜行禮。
“見過太子殿下,見過大公主,三皇子。
”
雲旗柔聲道:“諸位都是父皇和母後的朋友,不必客氣。
”
衆人這才擡眼看去,隻見他那張臉長得像極了沈風斓,尤其是那一雙黑如墨點的眼睛。
叫人一看便知他的出身。
而在他身旁的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生得極似軒轅玦。
這若是再長大一些,必定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和沈風斓不分伯仲。
小遊璃年紀還小,一團孩氣,肉嘟嘟的小臉卻笑得十分可愛。
一點也沒有他們想象之中,皇子和公主的高傲。
雲旗轉頭對陳執轼道:“娘親說了,舅舅是長輩,咱們隻行晚輩對長輩之禮,私底下不必在意君臣。
”
就好像當着外人的面,雲旗和龍婉他們,還是會恭恭敬敬稱沈風斓一句母後。
但在陳執轼面前,他們就隻呼娘親了。
陳執轼又同龍婉和遊璃親熱了一回,便聽見裡間傳來柔柔的一聲呼喚。
“都在外頭做什麼,快進來喝茶呀。
”
這便是沈風斓的聲音了。
“諸位請。
”
雲旗小小年紀,已經盡顯主人家的風範,請陳執轼一幹人往裡走。
等轉過一面屏風,這才看到上首歪坐着一個美人,正含着笑意看着他們。
因着今日是見家人和故友,她并沒有正式裝扮,隻是穿了一身杏紅色的宮裝襦裙。
頭上也沒有戴什麼鳳冠金钗的,隻是挽着簡單的流仙髻,戴了一支陳執轼從嶺南送來的黑珠垂金步搖。
她的面容仍和多年前在嶺南無異,隻是日子比在嶺南奔波時好過了許多,所以面頰稍顯豐腴。
精緻瘦削的瓜子臉豐潤起來,光澤猶如新薄皮的荔枝,比從前更顯少女嬌态。
那一雙似水柔情的美目,仍舊帶着微微笑意,和從前一樣……
“别愣着了,都坐吧。
”
開口也并不端着姿态,和衆人想象之中皇後娘娘的威儀,全然不同。
二當家想到自己腦海中,那個枯黃臃腫,端着架子的皇後,不禁狠命搖了搖頭。
這哪裡枯黃臃腫了,這簡直越活越嫩相了!
浣葛親自上來斟茶,她是沈風斓身邊的老面孔了,自幼時便在太師府裡伺候。
陳執轼與她早已熟絡,她便在遞茶的時候玩笑道:“娘娘喜歡喝世子從嶺南送來的茶,可想着諸位遠客都是嶺南來的,那茶隻怕早就喝膩了,便命奴婢上了這種臨安的雨前龍井。
”
他端起茶盞,隻覺香氣馥郁,再輕輕揭開茶蓋,湯色嫩綠明亮。
小小的茶葉幼芽,像一個待開的花苞。
“去歲同聖上到臨安遊玩,這是一位故人所贈的茶。
我覺得滋味甚好,平素除了自己喝,可是不輕易拿來待客的。
”
沈風斓說着,狡黠地朝陳執轼眨了眨眼。
陳執轼見邊上放着孩兒的搖籃,便知是三皇子沐風,又放下了茶盞湊上前去看。
“小沐風生得真漂亮,和小遊璃一樣,生得既像你也像聖上。
”
不像雲旗和龍婉,一個像沈風斓一個像軒轅玦,如此地極端。
陳執轼看孩子的當兒,沈風斓見二當家神神道道的模樣,不禁掩口輕笑。
“二當家,你做什麼搖頭,嫌我的茶不好嗎?
”
二當家被點到名字,一下子反應過來,不禁笑着拱手。
“皇後娘娘,您還記得我啊?
那都是在山上的稱呼了,如今可别提了,您就叫我小二吧。
”
這稱呼讓沈風斓越發想笑。
“我也叫習慣了,何況轼表哥說了,你們如今在嶺南也照着老稱呼。
這挺好的,憶往昔峥嵘歲月嘛。
”
隻要他們心裡有守護一方百姓的責任,怎麼稱呼并不重要。
這玩笑式的口氣,讓衆人都放松了下來。
唯有大當家自踏進宮來便有些拘謹,沈風斓便笑道:“大當家怎麼不說話?
還和從前似的愛結巴嗎?
”
沈風斓以為他是緊張的時候就結巴,并不知道,大當家多半隻在她面前結巴。
還有少半,是在她離開後,對……
“我……我沒,沒有。
”
衆人哄堂大笑,其中夾雜着大當家哈掀翻屋頂的有力笑聲,還有孩童咯咯笑的奶聲。
大當家的臉紅成了一坨柿子。
“娘親,他臉紅了……”
小遊璃都看出來了,指着大當家咯咯直笑。
衆人笑得更歡暢了。
應沈風斓的要求,當夜陳執轼把衆人安排到了定國公府,便帶着大當家去了翠袖搖。
這裡曾經是甯王名下産業,後來甯王敗逃,便轉賣給了京中的商賈。
商賈仍舊按着翠袖搖原來的經營模式,把這個歌舞坊經營得名氣甚大,已經成了京中消遣的一大去處。
“你,你胡說!
皇後娘娘會讓你帶我這種……這種不正經的地方?
”
大當家拉拉扯扯不肯去,直罵陳執轼是狐假虎威。
沈風斓是個女子,又是個正經人,怎麼會讓陳執轼帶自己去歌舞坊?
“是真的。
娘娘聽說四娘都懷第二胎了,替你着急。
說你大約和山寨的兄弟們混久了,沒見過女子,所以讓我帶你來開開眼界。
”
“着啥急?
你不也沒娶妻麼?
”
大當家這句話說的倒利索,像是在心裡已經過了好幾遍似的。
“我沒娶妻,那是閱盡千帆皆不是。
你沒娶妻,那是沒見過女子,這能一樣嗎?
”
定國公和陶氏倒是常勸他娶妻,沈風斓從前也勸過一二回,後來便不勸了。
她說既然找不到自己真心相愛的人,勉強娶了也不會幸福,還不如再等等。
反正像陳執轼這樣的青年才俊,又是這般的出身門第,根本不愁娶不到妻子。
大當家就不一樣了。
他如今雖是朝廷命官,容貌俊朗,并非沒有女子看得上他。
他卻仍舊不和女子接觸。
用沈風斓的話來說,大當家有點二,需要開開竅。
陳執轼深以為然,想着大當家見過的美人太少了,需要多見一見,才能懂男歡女愛是什麼東西。
“我……”
大當家想反駁他,卻找不到什麼理由。
跟陳執轼比,他還真沒見過什麼女子。
以前在山寨隻有四娘,或者是二當家從各種地方擄來的小村姑,最後就是沈風斓。
這麼些女子裡頭,也就沈風斓入得他的眼,可惜……
“好吧,去就去!
”
不就是一個歌舞坊嘛?
還能吃了他不成?
大當家當先朝裡頭走去,裡頭見是兩個年輕英俊的少年公子,忙熱情迎接了進去。
“二位公子好眼生,是頭一次來吧?
新排的歌舞斷紅袖很快就上了,二位公子是否賞臉看看?
”
“看就看!
”
還沒等陳執轼開口,大當家已經一口應下,朝着樓上的雅間走去。
兩人坐在二樓靠近欄杆的座位,一面喝酒一面看歌舞。
陳執轼也是頭一次來這種地方,兩個人本該覺得很新奇才是,卻意料之外地沒有什麼興味。
酒過三巡,大當家打着酒嗝,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别裝了,我都看出來了!
她都生了第三胎了,你還放不下,是不是?
”
他雖沒指名道姓,陳執轼也聽得出來,他說的是何人。
“别胡說,如今都不是從前小兒女的年紀了。
她現是皇後娘娘,這種話以後不能瞎說。
”
陳執轼也有了酒意,可聽到大當家的話,還是下意識維護沈風斓。
大當家嗤了一聲。
“那你不娶妻,難道也是放不下?
”
好一會兒,陳執轼也反問他。
“我……我……”
大當家我了半天,最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啪的一聲倒在了桌上。
“你起來啊,把話說完!
”
陳執轼一把将他拉起,遞了一個酒壺過去,自己也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
直到月上中天,翠袖搖快打烊了,定國公府派出來的人,才在二樓的雅間尋到他們。
兩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一個枕着另一個的腳。
唯有地上空轉的酒壇子,映着天邊的一輪圓月,那斷紅袖的曲聲已經唱到了結尾。
“誰人說,男兒情薄。
問世間,這奇緣可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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