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鳳岐微微笑,看着魚非池。
聰明的人他知道,魚非池她隻是,再也不能讓遲歸左右棋局,再也不能如他所願,再也不能,使她自己成為遲歸的籌碼。
哪怕兩敗俱傷,哪怕摧毀一切,哪怕前功盡棄,無妨,但,不能再向他妥協,不能再被邪惡和黑暗占據上風,光明來得如此不易啊,不是嗎?
聰明的人他還知道,他再也得不到如何留下魚非池的方法。
以石鳳岐的能力而言,他又怎會被遲歸一直壓着氣勢呢,他不過是……想知道,要怎麼做,才可以讓魚非池留在他身邊罷了。
哪怕這一次要讓她不如意,也是想試一試的。
毫無意外,她對不如意之事,總是要反抗。
石鳳岐微微歎,低頭看短劍。
短劍在輕顫,握着短劍的遲歸顯然沒有明白過來魚非池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甯可看着自己去死,也不願跟他談一場交易。
他似乎忘了,魚非池最喜歡做的事情,莫過于破壞遊戲規則,不按套路出牌。
其實他已經開始目眩,再動一動,應該就要昏迷,沒有及時止皿,皿失得有點多,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心痛得有點厲害。
面色也開始由蒼白轉至慘白,就連嘴唇都失去了顔色,迷離昏花的眼前隻看得見魚非池的影影綽綽。
我的愛人啊,你真是個狠心的人,你斷的不止是遲歸的邪念,你還要斷了我的妄想,你決意要離開。
他突覺這一切,好像挺沒意思。
于是他張開雙臂,面帶笑意,往後傾倒,濺起了高高的水花,沉入了一月末的湖水中。
魚非池看着他沉入水中,兇口抽搐得像是快要不能呼吸,卻笑看着遲歸:“你還能拿什麼要挾我呢?
天下嗎?
遲歸,你錯了,我從來不要天下,我要的是什麼,你從來也不知。
”
遲歸看着沉水的石鳳岐,握着短劍的手垂下,收在身手,乖巧地看着魚非池,“那小師姐,你要什麼呢?
”
“我要的,是這天下安穩,海宴河清,百姓安甯,福澤延綿。
我要的,是盛世太平。
”
她要版圖做什麼,她要天下做什麼,她要的,是這世界變更好,而版圖與天下,隻代表權力和疆土,不代表蒼生是否會更安穩,不代表未來是否會更光明,魚非池要的,遲歸從來不懂。
“我可以給你啊,小師姐,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啊。
”遲歸低低地聲音裡盡是哀求,連看向魚非池的眼神都像乞讨,“隻是求求你,小師姐,還是我把當你的小師弟,好不好?
你看我要的真的不多,你看看我,就像以前那樣,好不好?
我錯了,好不好?
如果你想讓我認錯,我認錯。
”
“遲歸,你不再是我的小師弟了。
”魚非池笑着搖頭。
“你是恨我嗎?
小師姐?
”明明強大到無人可比的遲歸,面對魚非池的時候,卻脆弱得如同冬末的雪花,一碰即要消融,即要潰敗。
“我也不恨你。
”魚非池還是搖頭,“恨一個人很累的。
”
“那我們……是什麼關系?
”
“沒關系。
”
從未知,原來“沒關系”三個字,還可以這樣用,還可以這樣傷人。
連篇累牍的話未可使遲歸崩潰,而“沒關系”三個字,使他潰不成軍。
他連步子都搖晃,身子都不穩,倉皇而凄涼地看着魚非池,他原本清澈透亮的雙眼被哀傷和絕望密集而快速地侵占,神色如龜裂的大地,密布着傷痕和悲怆。
原來,抹殺一切,隻三個字就夠了,原來殺了他,也隻要三個字就夠了。
他布下這一局時,已做好了萬種設想,他覺得他可以承受起魚非池的任何話,畢竟,已經沒有什麼能再使他更受傷,在他設想的遊戲結局裡,他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然後便是一碗讓她忘了一切的藥,小師姐,到時候,不如我們重新來過。
原來很多事,沒辦法重新來過。
他敗在他的始料未及,敗在,沒關系。
“對了遲歸,南九挑來青色紗巾,不是因為石鳳岐,是因為我救下南九的時候,穿的是一身青衣,那是我與他之間的小秘密,你不該殺他。
”魚非池笑看着他,雖然如今提起南九,心頭依然會隐隐作痛,但是已能很好地接受,接受生死無常。
而遲歸怔住,疑惑不解地看着魚非池,他殺南九之時,毫無歉意,隻覺南九如其他人一般,殺了便殺了,不曾有半點心軟和動容。
那是他以為,南九背叛了他。
其實啊,從來沒有任何人背叛過他。
一把匕首從後穿透了遲歸的心髒,鮮紅的皿在他白色的袍子上開出了絢爛的花,綠腰的聲音在發抖:“為韬轲。
”
遲歸卻望着魚非池,和着清淚的臉龐笑容天真而無邪:“小師姐你看,不是隻有他可以為你而死,我也可以,你看到了嗎?
小師姐……非池……”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癡纏的目光繞在魚非池的臉龐,魚非池卻轉身,躍下了湖面。
遲歸猛地往前,甚至不去管身後雙手染皿的綠腰,蹒跚着步子走入湖水中,紅色的皿浸入湖水的藍,分不清是誰的皿反複來往的糾纏,他反複地念:“你看啊,你來看啊,我也可以為你而死的,非池……小師姐,我是阿遲啊……小師姐……”
“小師姐,因為是你,哪怕給我一碗毒藥,我也會喝下去的啊,你看,你要殺我,我絕不反手……”
“小師姐我們回到過去好不好,求求你,回到過去,你來拍拍我的頭啊,小師姐……”
“小師姐,你知不知,其實我長你兩歲,可是我願意做你的小阿遲。
”
“小師姐,我喜歡了你整整十三年,你這麼聰明,怎麼能不知道呢?
”
“我還會繼續喜歡你,小師姐喜歡的東西,我也會繼續喜歡,可是小師姐喜歡的人,我卻做不到一起喜歡,這樣好難過啊,最好的方法,莫過于殺了他吧?
這樣小師姐你才會隻喜歡我一個了,對不對,小師姐?
”
“小師姐,隻要你高興,死在你手裡,我也是喜歡的,可是你連殺我,都不願意親自動手呢。
”
“小師姐,我不後悔,一點都不。
”
“小師姐。
”
他跌入湖水淺灘中,努力地找着已經去救石鳳岐的魚非池,努力想讓他的小師姐看到自己的可以為她而死,一如這十三年來的努力。
來看看我啊,像個小醜的表演,小師姐,你可開懷?
可是魚非池隻是去救石鳳岐,她的眼中,她的心裡,從來都容不下第二個人,一如這十三年的生死糾葛都不肯松手。
于是遲歸隻能茫然地望着,茫然地念着,茫然地在淺灘水裡爬着,伸長了手臂想要抓住他永遠也抓不住的人,那個人,正全力以赴地要救另一個人,留下他在這裡死守着不肯回頭,不肯上岸,在無盡苦海裡掙紮着不肯輪回。
他保持着追随的姿勢永遠地留在了月牙灣的湖水裡,這一次,他真的死去。
他用了一生來愛一個人,他用了一生來錯誤地愛一個人。
等一個不愛你的人,就像在沙漠裡等一艘船。
至死他也不明白,他濃烈而炙熱的愛,隻會焚燒一切,摧毀一切,而愛的本質,應該是美好,那才是人們一直向往與追求的原因。
于是他至死都以絕望的方式,望着另一對連死亡也無法使之分開的人。
愛而不得有多苦,苦到我甯可願你永不愛人。
魚非池在冰冷的湖底拉住石鳳岐的胳膊,看着他在水底沉靜的面龐,粼粼水光映在他臉上。
她吻着石鳳岐的薄唇渡着氣,有很多很多無奈的,無可選擇的眼淚融入了湖水裡,她覺得,這湖水該是鹹的,因為盛過她太多的眼淚。
石鳳岐,不是我不願意留在你身邊,是我不得不走。
你别怪我,最亮的星辰,是要如日如月,照亮這片大地的。
獨坐岸邊的綠腰看着死在淺灘上,半個身子浸在湖水裡的遲歸,看着那把還立在他後背上的匕首,她設想過無數次殺了遲歸為韬轲報仇時,她的心情和感受,卻從未想到過是這樣的空虛和茫然。
就好像,殺了他,也不算是報了仇。
于是她好像,覺得從來沒有過仇人。
天地很大,黃沙萬裡,凄風苦雨,她在努力地給自己找一個安身立命的理由。
找一個要努力活下去的理由,原來是等韬轲,後來是為韬轲報仇,現在呢?
好像不應該為了他人而活,好像應該要為自己的精彩而存在,但又好像,怎麼都找不到使自己過得精彩的理由。
綠腰從來都是一個特别通透明事的人,其實越是這樣的人,越是看穿了生命本就無可挽留。
别人的,自己的,都在以一種飛快的速度迅速老去,化為烏有,是不是活得有意義,看在這白駒過隙地時光中,抓到了什麼。
她在怔然之際,聽到魚非池的聲音:“綠腰,拜托你一件事。
”
“什麼?
”綠腰看着浮在水面抱着石鳳岐,凍得嘴唇都發紫的魚非池,有些被驚醒的感覺。
“升個火呗,水裡真的好冷啊!
”魚非池哆哆嗦嗦地說着話,牙關都打顫,咧着嘴笑着發抖,說話嘛,依舊是出人意料,總是心大,就好像剛才那場讓人心腸絞碎的對話,她連見都未見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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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腰突然笑起來,抹掉了滑落面龐的淚水,拉着魚非池上了岸,撿起了一堆枯樹枝,起了一堆火。
魚非池給石鳳岐包着傷口,綠腰給魚非池擦拭着濕漉漉的頭發,聽得她說:“放心吧,我會活下去的,我總會找到活下去的那個理由的。
”
魚非池反手拍拍綠腰的手背,笑道:“我就知道,綠腰你啊,是活得最明白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