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傍晚的時刻,南燕的風很溫柔,便是在金子般的陽光在南燕這種地方,也一點也不浮誇俗氣。
盛放的花蕊争相鬥豔,姿态絢爛,掠過花叢的飛鳥似在偷香,急急而過,都未能看得清。
蘇于婳手裡握着信,慢慢地看着,看到後來,她将信緊緊地攥在掌心裡,神色也越來越沉重。
她想,她明白了魚非池的憤怒,不僅僅隻是為蘇遊的死,還為很多事。
她想,蘇遊的死,的确是毫無價值。
一聲鳥啼,喚回了蘇于婳的思緒,她手裡握着的兩封信飄落在地,浸在了剛剛魚非池摔的茶水中。
茶水化開了信上的字,依稀見着“屠城”“戰死”的字樣在水中慢慢化開,化成了一團黑墨,黑漆漆暗沉沉,像極了陰謀該有的顔色。
石鳳岐見蘇于婳神色凝滞,慢慢拔了下茶杯蓋,發出些輕響,飲一口熱茶。
他慢聲說道:“蘇師姐你把所有人都想得如你一樣了,很多人在絕境之下,會爆發出平日裡從未有過的狠絕與智慧,你刺殺燕帝,按你的推算,對我們,對大隋的确有幫助,但是實際上,你将音彌生逼到了絕處,帶來了巨大的反彈。
”
“現在南燕情況如何?
”蘇于婳順着問道。
“正常情況下,你此時應該是為蘇遊難過。
他白白搭了一條命進去,你還害死了明珠。
或許于你而言,這些人都算不得什麼,但是于我,于非池而言,他們都是很值得珍惜的人,音彌生也是。
”
石鳳岐沉聲緩慢道:“甚至,連燕帝也是值得我們尊敬的,我不否認刺殺這種事是代價最小,得利最快的,但此次,你的确算錯了。
非池的憤怒不止于憤怒在蘇遊的死,還憤怒于你的急于求成,造成大亂。
”
“急于求成?
”蘇于婳冷笑一聲:“對于現在的我們而言,任何事,都不算急于求成,頂多是判讀失誤。
我承認此次事件是與我所料的有所偏差,但我絕不會承認我做錯了,當時情況下,沒有任何一個決定,比我所行之事更為準确!
”
“蘇師姐,我知道依你的性格你根本不會覺得,這次的事情害死蘇遊,是一件多麼可惜的事,你隻會覺得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普通失誤而已,就跟你不小心打翻了一隻碗,你再買一隻新的替換就好,我也知道我根本不可能說得動你,讓你感受到一點點的難過與傷心。
但是蘇師姐,蘇遊真的很愛你,他在拿命愛你,你便是不感動不在乎,也至少做到尊重。
”
石鳳岐歎息一聲,放下茶杯:“桌上的信還寫了些南燕近況,看過之後你便知道此事有多棘手,我與非池已經苦熬數日,說難聽一點,是在為你收拾爛攤子。
但是,我們不會怪你此事失利,勝敗乃兵家常事,我們也敗過,我們不會如此糊塗埋怨于你,我們生氣的地方,僅僅是蘇遊罷了。
”
他起身離開,留得蘇于婳一個人坐在房中,手邊是一大堆逼得讓人透不過氣的公文,腳邊是一灘已經涼卻的殘茶。
蘇于婳似笑非笑一聲,倔強又孤傲的臉上帶着不屑的味道,就像是她根本不屑蘇遊的死一樣,她絕不願表露半分内心悄然變化的情緒。
蘇遊,你這隻白癡一樣傳信用的鳥,豈有資格讓我為你難過?
離開房間的石鳳岐自是去找他的非池,他的非池一個人氣得坐在小溪邊跟腳邊的石子較勁,狠狠地扔着石頭砸進河水裡,激起一片片水花。
“你剛才都不幫我說話!
”魚非池使着小性子。
石鳳岐笑着坐到她旁邊,抱着她:“總要有一個人唱白臉,另一個唱紅臉,你都把蘇師姐罵得狗皿淋頭了,我再說話,豈不是真的要把她氣得轉身就走?
”
魚非池悶着聲音,甚是不痛快:“可惜了蘇遊。
”
“可惜了明珠。
”石鳳岐說。
“可惜了音彌生。
”魚非池說。
“可惜了南燕。
”石鳳岐的聲音長長一聲歎,他們此時就身處南燕國境之内,在他的宏圖裡,日後這個美麗富饒的國家,将是他的。
現如今,石鳳岐卻覺得南燕是個地獄,他要攻下一座地獄,簡直是難比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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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池,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哪天我出了事,你要是覺得這天下的重擔太過沉重,無法扛起,不如放手吧,我雖也盼着天下太平,須彌一統,可是我更希望你過得開心。
”石鳳岐吻過魚非池發頂,聲似呢喃。
“你放心好了,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放棄的,我會在這天下一統之後,把它交給一個值得我信任的人,再去找你。
”魚非池心間割肉般疼痛,卻偏要做出最雲淡風清的樣子,絕不示弱。
“非池……”石鳳岐臉頰緊緊貼着魚非池側臉,緊閉着雙目,在他的眼角,藏着太多的苦楚跟無奈,他可以用盡一切手段與計謀争天下,奪霸業,也可以傾盡一切力量讓魚非池過得輕松與自在,可是他無法與天命相争。
他啊,越來越覺得,自己離死不遠了。
魚非池靠在他懷裡,所有的憤怒和憋屈都變得不再重要,她隻想抓住眼前這個人。
“石鳳岐,你要是敢死的話,我就敢把你忘了,我讓你死都死得不甘心。
”她說着狠話,聲音卻軟得不像話。
石鳳岐輕笑,咬着她耳珠:“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
“蘇師姐在幹嘛?
”魚非池輕聲問。
“在看南燕近況。
”
“看吧,看了她就知道,她有多混帳了。
”
不講情義地說一句,當時蘇于婳的決定的确是很高明的,殺了燕帝,等于摧毀了南燕最強大的阻力。
于那時的大隋來說,是最簡單,最有用的方法,代價最小,頂多付出個蘇遊,可以換得南燕的土地,實在是筆劃算的生意。
如果,沒有後來的事,那蘇于婳可以稱得上攻下南燕的不世功臣。
蘇于婳不太了解音彌生這個人,這樣說也不準确,應該是她了解音彌生的能力,但不了解音彌生的性格,隻看得到他平和無争的溫潤模樣,看不到他玉石俱焚的狠氣決絕。
于是,導緻了後面所發生的那一切,那一切,太過悲苦了。
也是那一切,讓蘇于婳的計劃,落了空。
音彌生得到燕帝遇刺身亡的消息後,有短暫的大腦空白,他怎麼也想不通,魚非池他們怎麼會派人去刺殺燕帝,他們不是做得出這種事的人,為什麼大隋要這麼做?
隻要給他們再多一點時間,他們攻下南燕隻是早晚的問題,何苦要下這樣一手絕情寡義的棋?
何苦要用那們屈辱的方式,去謀害一代帝君?
堂堂燕帝啊,就這樣死去,豈有給他留一點點尊嚴與顔面?
音彌生的悲痛是意料之中的,燕帝待他實在不錯,當他是親生兒子來培養着也不足為過。
早年前音彌生不理朝政,也從不見燕帝真格動怒過,總是徐徐圖之,慢慢教習,相信他總可以走上正軌。
後來音彌生出了焦土之計,羽仙水之事,燕帝也隻是心痛,心痛他為了南燕做出與他本性如此相悖之事。
就算,就算燕帝讓他娶了後蜀的女子,也從來沒說過一定要他做出什麼表率來,那八歲的太子妃,大家把她當小公主捧着,沒正經地要求音彌生這個太子做更多的事,隻是走一遭形式,讓天下人看着罷了。
燕帝對一個與自己毫無皿親關系的太子,真的仁至義盡,傾心傾力。
音彌生又并非真的是塊石頭做的玉人,他有感情,有溫度,懂感激,他的内心深處,是敬愛燕帝的,哪怕他從來不曾說出口。
燕帝的死,讓音彌生的内心裂出巨大的縫隙,仇恨與憤怒自那縫隙裡瘋狂地長出來,徹徹底底,完完整整地,将他裹覆住了。
就像遲歸曾經對卿白衣說的,罪惡與黑暗,将音彌生吞沒了。
彼時的音彌生正在南燕中部偏西的位置,與明珠的大軍交戰,蒼陵人的悍勇跟音彌生的智慧可以打個平手,雙方都未占得幾分好處,明珠沒能進多少,音彌生也未能把他們打退多少。
其實在當時來說,明珠挺喜歡這個局面的,三不五時的陣前相見,她可以看看音彌生,聽說他跟他那八歲的太子妃什麼事兒也沒有,明珠就覺得,就算現在兩軍交戰,她也還是有希望的。
說不定哪天南燕投了降,她就可以過去問問音彌生會不會喜歡自己。
明珠始終覺得,不問一問,不甘心,哪怕人家不喜歡自己呢,也得問清楚問明白不是?
否則也太窩囊了,蒼陵的女兒,從來不會這麼窩囊!
就在明珠抱着這樣美好願景的時候,燕帝的死險些将音彌生逼瘋,他靜坐在書房裡,任由心間劇痛四處流竄,流竄在他的四肢百駭之間,他确認了又确認,殺死燕帝的人是蘇遊,是蘇門的人,是大隋的人,是他們的人。
于是這劇痛不止于剜骨剔肉那般折磨人,還像是入了骨髓之中,附于靈魂之上,晝夜不息瘋狂唱歌,嘲笑着音彌生。
在心間巨大的悲痛刺激下,一直隻守不攻的音彌生,突然像是發了瘋一樣,帶着大軍沖向了明珠所率領的蒼陵軍中,那樣的悍猛決絕,似帶着赴死般的猛烈氣勢。
哀兵必勝,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當時的音彌生根本沒想過退路,沒想過要惜将士性命,他帶着人,如同每一個人都是他的武器,他毫不憐惜,跟蒼陵的大軍拼殺到底,要為燕帝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