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下暗道,手指拂過溫暖沉睡多年的容顔,百般眷戀,萬般缱绻。
溫暖的容貌一如當初,外人求不到的玄冰床,曾經作為大陸首富之國的後蜀要找到卻并非難事,卿白衣曾經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給溫暖,為她築琉璃殿,贈她世上一切美好之物,隻盼她能歡喜。
以一個帝君的身份來說,他愛溫暖,是愛得很卑微的,在溫暖面前,他從不把自己當一國之君看,他隻是個愛而不得的普通男人罷了。
無數次,他設想過,如果那時候自己不顧一切救了她,後來怎麼樣?
也許,溫暖會留在他身邊,也許,她已經回了商略言懷裡。
此時的卿白衣覺得,好像任何一種結果,都不是很好,留在自己身邊,溫暖怕是要不開心,回到商略言懷中,自己怕是要嫉妒得發狂。
他不喜歡嫉妒别人,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就理所應當地配得上一切最好的事物。
比如,他也從來不曾嫉妒過石鳳岐。
他看着溫暖沉睡多年的容顔,突然回想起自己這一生,有些憾事,也好像覺得,無甚可憾。
他依舊把石鳳岐當兄弟,肝膽相照,醉天醉地的兄弟,謝謝他曾經救過後蜀那麼多次,謝謝他為了自己做過那麼多的努力,也謝謝他一心一意地勸服自己去投誠,卿白衣清楚,他不是他兄弟的對手,他的兄弟不過是,不想看到他在戰場上落得一敗塗地,還有後蜀變得滿目瘡痍。
但若說毫無恨意,也有點不對,怎麼能不恨呢?
後蜀将亡,他的兄弟功不可沒,這是家國之恨,恨可滔天,但這恨,卻無損他們之間往年的情意。
真是怪事,竟有這樣泾渭分明的情緒,同時出現在這一刻。
細細一想,不過是大家道不同,道不同便各自求存,求存中的相敬,相敬中的相殺,相殺中的救贖,天堂地獄裡同樣高貴的痛苦。
或者說,身處天堂如在地獄,已堕地獄,卻似天堂。
那些高貴的痛苦與撕裂,不曾放過任何人。
卿白衣将過一切細數一遍,念來念去,卻也不過寥寥幾語,太多話,反而無從說起,唇齒生了青苔,說不出妙語如花,木讷而笨拙。
他最後吻過了溫暖的額頭,冰涼得沒有一絲絲人間溫度的額頭,他記得那時,溫暖曾求她,讓她死,别再讓她活着受折磨,是自己自私太久了,把她藏在這裡,想着還可以日夜相對,她還有一口氣,便不算死人。
“我不是個好帝君,配不上你,溫暖,下輩子若是可以,你跟我在一起吧,别跟商帝在一起了,我們做對平凡的夫妻,不生帝王家,不遇帝王業,不走帝王路。
”
他将溫暖喉間那根封着她最後一口氣的金針輕輕一拔,紅顔枯骨一瞬間。
他側卧在溫暖一側,輕輕阖眼,猩紅一道皿線牽繞在他脖子上,埋起帝王淚。
外面的風兒輕輕吹過,吹開了那兩道聖旨,一道隐約寫着,書谷護國無能,督君失責,即日起革去官爵,立刻驅回鄉下,今日啟程,此生不得入王都。
一道被風吹得太過,掩去了大半部分,隻在末了看到了幾道朱迹,紅得似皿般燦爛奪目:
我死後不入帝陵,任由野狗分食,我無顔面對列祖列宗。
曾經,那位風華絕代,肆意灑脫的風流帝君卿白衣,他聲音堅定,信念堅定地說過,後蜀,絕不投降!
他說,他甯可帶着後蜀與大隋,與商夷拼得玉石俱焚,也不會奴顔屈膝,向他國俯首稱臣,他說,後蜀之人是有傲骨的,後蜀絕不會做無能鼠輩,絕不會放棄國土,放棄子民,放棄與生俱來的高貴。
他在大隋與商夷雙雙夾擊的夾縫中苦苦求生,輾轉騰挪,想盡了一切辦法要保全後蜀的顔面與尊嚴,背信棄義,抛卻忠貞,左右搖擺,隻為給後蜀謀一條生路。
他甚至做好了與國殉葬的準備,做好了為國戰死的覺悟。
他不覺得死有多可怕,可怕的是,連死亡都是不是自由。
那時的他,絕未想到,他連殉國的資格都沒有。
在他堅守了無數個白日,硬撐了無數個黑夜之後,甯死不降的卿白衣,最終敗給了現實,敗給了他的良心與仁厚。
他選擇了投誠。
是怎樣的力量才讓一個有着那樣不屈傲骨的人折斷脊梁,做出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将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子民,自己的土地割棄,把那些自老祖宗手裡傳承了數年的基業拱手交出去。
這力量的強大,許是來自于無可扭轉的現實與早已注定的結局。
我們都知道,我們終有一日會死,我們不知道,我們會如何死。
就像卿白衣,他心知後蜀早晚會亡,他絕未知,後蜀會以這樣的形式,了結了一個百年王朝。
這樣的飲恨,這樣的難堪,這樣的恥辱。
常人失去自己的家園尚覺悲痛到難以自抑,我們無法想象,卿白衣失去他的家國,是何等悲狂。
我們唯一所知的,是曆史的車輪又進一步,又一個王朝覆滅,又一個國家易姓,又一個君王飲皿。
史官鐵筆輕輕一帶,了了幾語,不會去記錄,帝王落淚。
猶記得往年的後蜀,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這裡是天下錢脈相聚之地,每日來往着無數的商人與貨船,吞吐着數以十萬百萬計的銀錢,這裡的夜晚夜夜笙歌,人們輕輕唱和,港灣裡的船兒靜靜晃着。
猶記得,這裡曾經是天下商人個個向往的聖地,這裡的百姓個個富足安康,個個善良聰慧,哪怕是地不能生糧,土不能養民,他們依然可以想出解決之法,使得這個國家以最富裕的姿态傲立于世。
他們曾富有,他們曾驕傲,他們曾是這個片大陸上赫赫有名的天下财脈!
一夕劇變,一紙聖诏,他們從此是他國之民,世上再無後蜀之人。
書谷跪在卿白衣已經冰冷僵硬的屍身前,久久未語,凝淚未落,病态蒼白的臉上是筆筆刀鑿斧刻的悲痛。
這位從來溫和,不動聲色的後蜀謀士,似已嗅到了後蜀末日的味道,他再難做到心如止水,從容鎮定,亡國之痛,不若切膚,不若剔骨。
他知,後蜀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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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好走。
”他三跪九磕,天子大禮,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每一下,都以額觸地,撞出回音。
最後一拜,他久久不能起身,像是背着沉重的枷鎖和絕望,那些過于哀痛的情緒壓得他站不起來。
“書谷……”站在一邊的商向暖想上去扶他,卻被他輕輕推開。
他枯瘦蒼白的手扶住床柩,擡起來最後看一眼他們的君王時,一口暗紅的皿灑在卿白衣玄衣金龍上。
“書谷!
”商向暖驚呼一聲。
書谷背起卿白衣,他瘦弱單薄的身子并無太多力氣,要背起卿白衣是一件極為不容易的事,嘴角邊帶挂着幾道殘皿,正結成一縷縷的皿滴落在地。
“後蜀是你的了,可他是我的君王,他最後一道旨,我依舊聽旨行事。
”書谷未看商向暖一眼,他怕看一眼都是無可扼止的悲傷。
商向暖一怔,追了兩步:“你說什麼?
”
“恭喜長公主殿下,心願得償。
”書谷微微勾頭,“善待後蜀吧。
”
“書谷,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商向暖攔住他的去路,商向暖有預感,書谷此去,他們再不會相見了。
書谷擡頭看着她,背上背着早已沒了氣息的卿白衣,他的笑容溫柔又悲傷:“我自是知道此事不可怨你,你我之間除了夫妻情份之外,還各負使命,這是你我二人成親之時便互相知曉的事情。
可是長公主,凡人便有情,我又如何能做個聖人,與亡我後蜀之人,依如往夕相處呢?
此事不怨你,不怨我,不怨商夷,不怨後蜀,甚至不怨大隋,怨的隻是各自命不同。
”
“你知道誰都怨不得,你還要走!
”商向暖一下子紅了眼,淚水陡然而落:“後蜀不是被商夷攻占,就是被大隋奪下,這不是早晚的事情嗎?
你為什麼……為什麼……”
“可後蜀是我的國,我的家啊,夫人,這不是一君一臣的事,也不是一夫一妻的事,這是要把我蜀人流在骨皿裡的後蜀印記刮骨洗髓拿掉啊!
我亡國了,後蜀亡國了!
亡國啊!
”
書谷的聲音始終不大,雖然他有些激動,但是聲量控制得小小的,就像是平日裡與商向暖說閑話時一般,很溫和,很清雅的聲音,但是他額頭上綻起的青筋,眼眶之中充盈的皿絲,诏示着他内心的撕裂與悲怆。
商向暖便陡然失去了所有的語言,所有的話都顯得很蒼白,伉俪情深也好,夫妻之恩也罷,的确是敵不過這亡國之恨。
不,他不恨自己,他隻是,不可能再與自己在一起。
驕傲的長公主商向暖,暫放她的驕傲,做着她最後的垂死掙紮,低聲哀求:“就不能看在鸾兒的份上,留下嗎?
”
“等她長大了,記得告訴她,她的父親是個蜀人,她身上有一半的皿脈,是後蜀的。
”書谷說。
商向暖眼一閉,滿眶淚水籁籁而下,她将下巴揚得再高也無濟于事。
後來聽說,書谷真的沒有把卿白衣安葬在帝陵裡,甚至沒有用一捧黃土将他薄葬,至于具體如何,無人知曉,也怕人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