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可以解釋南九為什麼會死,明明魚非池一刀穿透自己兇口,傷口都還在呢,明明該死透,南九絕未有時間來換她的命,但南九就是做到了。
在當時唯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是遲歸,但是遲歸也死了,兩人都死了,便再也不會有人知道,在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魚非池看着遲歸清俊的臉龐,回想起那日他抱緊自己時的力度,每每想起,隻有恐懼,沒有溫度。
她不恨遲歸要這樣對她,雖然魚非池一點也不想做個善良的聖母,時時為他人設身處地着想,但是魚非池願意去理解遲歸幾近變态的愛與占有,甚至願意去原諒他這種甯死一處,不生二地的想法。
如果,遲歸隻是害死了自己的話,魚非池願意這樣的。
那樣濃烈而悲傷的愛,那樣求而不得所以不惜手段的愛,那樣誤入歧途不能回頭的愛,魚非池可以試着去理解,甚至可以試着去開導。
可是現在,死的人是南九,魚非池甚至連南九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她便一點也不想原諒遲歸。
她希望遲歸活着,站在她面前,自己便可向他控訴他犯下的過錯,可以找到責問的人,滿腔的恨意與怒火也有地方可以宣洩。
當遲歸也不在人世的時候,魚非池的内心,隻有荒涼。
她連恨的人都找不到,她連想給南九報仇,都不知該怎麼報。
沒有仇家,沒有敵人,活着都找不到支撐下去的支柱。
安葬遲歸與南九那天,魚非池安靜得讓人害怕,兩樽棺材埋入地裡,兩個年輕的生命就此消失。
他們沒有死得轟轟烈烈,死在了最不該死的地方。
魚非池覺得,這像是個玩笑,笑過之後,一切就可以回到正軌了,南九還是在她身邊,遲歸也會依然鬧鬧脾氣。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讓人猝不及防,沒有做好承受的準備,像覺得像是夢一場。
合棺那刻,魚非池看着棺中靜靜躺着的遲歸,他帶着甜美而知足的微笑,就像是心甘情願地飲下了一壺甜蜜的毒酒,沒有半分掙紮與痛苦。
他死得如此安詳,安詳得就好像,所有這一切,根本沒有發生一樣,他隻是睡在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地方。
“那天我明明叫你們走的,為什麼遲歸和南九會回來?
”魚非池輕聲問道。
朝妍擦掉臉上的淚水,抽泣着說:“那天我們走之後,沒多久就讓黑衣人追上了,你把羽仙水放在我身上,讓我帶回給師弟,我們都以為他們發現了你的計劃,已經把你殺了或者怎麼樣,遲歸大驚之下調轉馬頭往回趕去,南九也緊随其後,他們兩個武功好,後來棄了馬用輕功,我與米娅追不上。
等我們趕到的時候你們已經……已經……”
她頭一低,說不下去,那天他們趕到月牙灣的時候,隻看到魚非池與遲歸浮在水面上,兩人的手緊緊地握着。
那時遲歸已斷絕生機,魚非池兇口插着一把匕首,他們以為魚非池也死定了,悲痛之下卻發現她隻是昏迷。
獨不見南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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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了整整一天,他們才把南九從水底深處找回來。
魚非池擡頭看看天,似笑似嘲:“是你嗎?
天地主宰,我所不能理解的存在,是你奪走了我的南九嗎?
”
“你就這麼渴望看到,我身邊的人,一個個離我而去嗎?
我要變成什麼樣子,你才滿意,你才肯放過他們?
”
“小師妹你在說什麼,小師妹,你别這樣,你哭出來。
”朝妍看着她這副樣子有些害怕,她似無堅不催,又似脆弱易碎,她站在那裡搖搖晃晃,又屹立不倒。
魚非池沒有回答,隻是看着遲歸這張臉,所有的愛恨情愁都随着這張臉的消逝而無從尋蹤。
多麼讓人難以置信啊,偏執又病态的遲歸,竟然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躺在了這裡,你說這人世,好笑不好笑啊?
她看着遲歸許久許久,腦海中響過的是遲歸當年一聲聲清脆的“小師姐”,歡喜快活,自由如歌,遲歸,告訴我,為什麼你要給自己套上枷鎖,不可解脫?
石鳳岐小心地問過魚非池當日到底發生了什麼,魚非池什麼也沒說,不想對外講,遲歸是一個多麼病态的人,要抱着自己一同殉情,圓滿他枯守無望的愛情。
人都死了,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真相,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
就像,不會有人知道南九為什麼會死,也不會有人知道,那時的遲歸擁着自己要共沉湖底時帶着何等滿足的神色。
這些秘密與疑團如同跗骨之蛆,爛掉了魚非池的心髒和靈魂,被廢墟與淤泥埋着,日複一日,夜複一夜,啃噬着她。
就像一條惡狗,啃噬着它的肉骨頭,撕咬得皿肉模糊。
她活得像個罪人,卻不得不繼續活下去。
她渴望解脫,以死亡的方式,卻不能死,為了讓更多的人可以活下去。
當一個人連生死都不能再自己做選擇的時候,還有什麼是可以選的?
她捧了一把黃土,灑在了南九黑色的棺材上,埋下去的這個人,她清晰地知道,那就是南九,可是她仍然會不自覺地回頭,喚:“南九,帶我回家。
”
真的沒有家了,如果連親人都不在了,哪裡還有家?
無人可說她内心是痛苦難過,還是麻木絕望,最勇敢的鬥士如她,與上天相鬥無數回,不肯屈服于命運之下,她堅信着她可以走到黑暗的盡頭,沐浴光明。
現如今光明于她,已變得不再重要。
大家隻是眼見着,好不容易自沉郁中走出來,再一次機靈開朗的魚非池,重新歸于沉寂。
她不再愛說話,不再愛笑,甚至不再愛跟人相處,更多的時候,她一個人呆在陰暗的角落裡,蜷縮着身子像是避世的蝸牛,躲起來,不願被任何人找到。
石鳳岐很清楚,魚非池的天塌了一半,滿是灰暗。
她所珍視的,她所守護的,都化作了雲煙。
她張開雙手,任上天予取予求。
要拿走她的生命,也無甚不可。
她了無生志。
深夜裡石鳳岐忙完手頭回來,看着蜷縮在床角的她,無聲歎息。
他該要怎麼做,才能撐起屬于南九的那片天來?
石鳳岐緩緩打開她的身子,将她僵硬冰冷的身體擁進懷中,想要溫暖她,告訴她自己的存在,不要沉溺在絕望中不肯出來。
“非池,老胖子和上央死的時候,我也跟你一樣,覺得整個人生都是灰暗的,撐着我一直強大的一片天全部坍塌,那時候的我覺得,被全世界遺棄,我一無所有。
商帝說他一無所有的時候,無所不能,我在那時候也感受到過那種感覺,沒有下不了的決定,沒有做不出的事,但我知道,那不是我。
沒有靈魂的人是很可怕的,沒有仁愛,沒有善良,沒有心懷天下的包容,隻有不擇手段。
”
“那時候,是你讓我活過來,哪怕活過來的過程那麼痛苦,讓我付出了那麼沉重的代價。
但至少我能感覺得到痛,知道痛,就還有知覺,就可以覺醒,我曾以為我一輩子都不能再追回你,那時候的你,把你自己交給了你所熱愛的蒼生大地,你把你的靈魂獻給了這個世界,我是這世界之一,卻也隻是之一。
我以為,我與你一輩子便是那樣了,我想,那便追随你,甘之如饴。
你把靈魂給世界,我把靈魂給你。
”
“但現在你在我懷裡,你聽着我說話,感受着我的溫度,我重新擁有了你。
所以,非池,這世上真的沒有過不去的坎,熬不了的痛,那麼多的錐心刺骨我們一起挺了過來,那麼多次我們靈魂被痛擊到要碎裂,但我們依舊在一起,依舊堅強地與這個世界對抗。
我曾經設想過,還有什麼樣的事情是我無法承擔的,思來想去,隻有一樣。
”
“那就是失去你。
”
“所以非池,醒過來,痛可以,哭可以,絕望可以,多長時間我都等你,但是你一定要醒過來,不能放棄你自己,也不能放棄我。
”
他字字句句說得輕輕緩緩柔柔慢慢,如同低喃的情話細細綿綿,還藏着微不可查的恐懼,那些害怕會有可能失去魚非池的恐懼。
他吻過了魚非池臉上橫過鼻梁的淚水,像是想吻幹她全部的悲痛與絕望,可是要用多少愛,怎樣的愛,才能撫平魚非池此生所經曆的一切磨難?
石鳳岐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撫慰那些在非池心口上縱橫交錯的傷疤,但他願意盡全力去愛,用盡生命的力量,來愛這個被命運反複戲弄的人。
唇瓣相接,魚非池紅唇動了動,吻上石鳳岐,一直僵硬的雙手也松開,環住他脖子,那些吻自唇齒輕觸到輾轉悱恻,纏綿至深,她帶着抽泣的聲音與他擁吻。
所有生命之中不可承受之痛,全都交給交纏的身體和欲望,所有那些千瘡百孔的傷疤,全都放逐在連綿不息的喘息與相擁。
占有,索取,付出,給予,與甜美的欲望,痛楚的快感交彙,編織出帶着鮮皿一般罪惡又絢爛的缱绻。
如果世界坍塌,便以無盡的欲望來填補,如果精神被摧毀,就握緊手中可以握緊的一切,如果這是一場延綿不止的玩笑,便以最驕傲的失敗者身份,潇灑着落魄。
隻是這一次,她再難從長夜中蘇醒,她與長夜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