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炘念一直都是體育健将,從小練習擊劍,要不是爸媽覺得當運動員太辛苦而勸她轉行接手酒店集團,她完全有能力成為奧運選手。
高中時年級短跑接力最後一棒,大學時期花劍殺遍大運會無敵手。
“*是每個人神殿,不管裡面供奉的是什麼,都應該好好保持它的強韌,美麗和清潔。
”一直堅持鍛煉的她很喜歡這句話。
但是現在這副身體,不過狂奔了兩百米就已經頭暈眼花。
幸好離大門不遠,遊炘念咬緊牙關沖了出去。
門衛在身後喊她她頭也不回,順着大路又快步走了幾分鐘,拐進小公園。
這時已入夜,連遛狗的人都已經回去睡了。
遊炘念扶着樹幹大口大口地喘氣,胃中翻江倒海。
想起自己和父母的死訊忽然一股逆引力的強大力量從她喉嚨沖出,“嘔”地一聲吐了出來。
她從未這般狼狽過,吐得滿地都是,眼淚橫流。
唯一欣慰的是沒人看見她的狼狽。
夜朗星稀,今晚的月色竟很美。
遊炘念手裡拿着24小時超市裡買來的水,脫力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路燈将濃重的黑切割,撐起一個平滑的空間,投了一道光在她身上。
她目光發直,沒有一絲氣力,呆呆地看着一節節浮腫的手指和綠色的瓶蓋。
既然已經死了,為什麼又讓她回來?
遊炘念嘴角抽動了一下,居然笑了。
死亡是件偉大的事。
死去的人和世界切斷聯系,不必恐懼不用思念,更沒有仇恨。
一無所知是幸福的,無牽無挂。
她為什麼會回來?
為什麼要回來。
“你想知道嗎?
”
遊炘念擡起頭,發現有個穿黑色風衣的女人站在她面前。
這個陌生女人帶着笑意和仿佛知曉一切的聰穎,個子很高,披散着長長的黑發,立着領子,雙手插在口袋裡,一副悠然等待她回答的神态。
若不是她白到發亮的肌膚,這一身黑幾乎要融入夜色之中。
剛才回答她心聲的,正是這人。
遊炘念沒回答,隻是看着她。
“哎呀,别這麼警惕地看着我。
”女人靠近,雙手依舊沒拿出來,彎下腰對着她的臉左看看右看看,“啧啧啧……雖然不是你自己的身體,好歹也愛惜一下。
畢竟你要在這個身體裡待上兩年,别遺願還沒完成就給你折騰散架了。
”
“兩年?
遺願?
”遊炘念詫異片刻,忽然用力抓住對方的胳膊,“你是誰?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
”
女人“咦”了一聲:“遊小姐,你竟連我也不記得了?
”
被稱呼為“遊小姐”,被戀人忽略的遊炘念竟對眼前的人有一絲的親切,放開她的手臂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真的死了,對嗎?
”
一對情侶從剛才起就一直往她這邊看。
“那個人怎麼一直在自言自語,好可怕。
”女孩說。
男的笑笑:“可能被脂肪壓壞了腦子吧,别管了,走。
”
遊炘念:“……”
女人回頭看了一眼,一隻流浪狗慢慢走了過來,像沒感覺到前方有人,從女人的身體中穿了過去,像穿過一陣煙霧一般。
遊炘念:“…………”
“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好了。
”女人微笑道,“我叫玉卮,是你的黃泉引路者,隸屬于冥府戶籍管理辦事處。
你在平安轉生之前的所有事情都由我負責,而我會對你負責到底。
”
遊炘念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和一隻鬼面對面坐在深夜咖啡廳裡,雖然這位玉卮小姐申明自己不算鬼,她的正确身份應該算冥府公務員。
可是所有路人都能從她身體中穿過去,她就像一團結實且顔色真實的煙霧,走在人群中不斷被打散,很快又凝聚成正常的形态。
遊炘念這一路就像在看特效電影一樣盯着她看。
這位自稱黃泉引路者的人和她概念中陰曹地府的官差完全不同,即沒有青面獠牙手拿勾魂鎖鍊,也沒有雙腿懸浮長舌拖地。
若不是一幕幕玩兒實體穿透,怎麼看怎麼都覺得她就隻是一位普通年輕白領而已。
而且……冥府戶籍管理辦事處?
這名字一點兒都不陰森,簡直辜負“冥府”頭銜。
“小姐,請問要喝什麼?
”
這家咖啡廳她以前和盧漫經常來,裡面的布局竟絲毫沒變,如同時間靜止了一般,連服務員的态度也是如出一轍的讓人舒服。
遊炘念熟稔地點了一杯咖啡,服務員正要走,玉卮伸出了兩根手指。
遊炘念:“……那個,不好意思。
”
“還有什麼可以幫助您?
”服務員回身微笑。
“要兩杯。
”
服務員望着她的圓臉片刻,了然地繼續展露微笑:“好的,請稍等。
”
玉卮:“看來王芳這個身體是選對了。
”
遊炘念“啧”了一聲,正要開口,突然想到自個兒在這自言自語别又被人當傻子,往口袋裡掏出手機的耳機戴上,假裝打電話:“别廢話了,快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
玉卮清了清嗓子,欲說還休:“來你們人界好些日子了,成天被尾氣熏霧霾裹,連口水都沒撈着喝,你倒是讓我潤潤嗓子再說啊。
”
“你……”
兩杯咖啡很快就端了上來,都放在遊炘念面前。
遊炘念推到玉卮那兒,琢磨着這事兒不對:“你喝得了嗎?
”
玉卮沖着咖啡杯一揮手,眼看咖啡杯就要被她揮到地上,遊炘念本能地提心,一眨眼手已經穿過去了。
“真麻煩。
”玉卮翻了個白眼,“你們人界的食物啊真是讓人欲罷不能……啊,抱歉,不應該說‘你們’,嚴格說起來你現在也不是人了。
”
遊炘念按捺下五十多波想潑對方一臉熱咖啡的念頭:“既然喝不了就說吧。
”
“喝得了,在杯前點根香就能喝了。
”
“……”
“來吧,我都聞着味兒了,真香。
”
“我上哪兒給你弄香啊我!
”
“香薰也行。
”
“……”
“不好意思。
”遊炘念向服務員招招手,服務員一路小跑過來,“請問,您這兒有香嗎?
”
服務員:“您是說?
”
“什麼香都可以,香薰那種就行。
”
“好的……您稍等,這就給您拿。
”
拿來香薰,服務員幫她點上,插在桌面上的小花架上,擔憂地詢問:“請問,您是覺得咱們餐廳有異味嗎?
”
“不,我就是……”遊炘念這急的,趕緊頭腦風暴,“想裝個逼。
”
服務員都愣住了,估計沒遇到過這麼誠實的人。
将香薰靠在咖啡杯前,玉卮挪了挪身子,找到最舒服的姿勢,撐着左臉,閉上眼。
遊炘念眼睜睜地看着咖啡杯裡的咖啡如同變魔術般慢慢減少,就像有人在杯底暗布了根吸管。
咖啡見底,玉卮緩緩睜開眼,一臉幸福:“終于喝着一杯人間正宗的咖啡了,雖然帶點兒香灰味也能忍。
哎,難怪在冥府走私人間的食品生意火爆,連從妖界運來的山寨貨都賣脫銷,貴有貴的道理,我上個月的薪水一大半都……”
“玉卮姑娘。
”遊炘念打斷她,“這樣,你喜歡人間的食物沒問題,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你想坐着吃躺着吃奔跑着吃都沒問題,隻要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
玉卮清了清喉嚨,竟有些怅然:“今年開歲時算卦,說我印堂發黑冥運倒行,鐵定要倒大黴。
當時我一腳踢翻那卦攤,還揍了那個号稱‘活閻王’的算卦老頭,沒想到啊沒想到……”
遊炘念等着她眉飛色舞,結果她來了個烏雲蓋頂,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玉卮在冥府戶籍管理辦事處工作有兩百年了,剛入職的時候她一腔職場新人的仗義,指引亡魂十分用心,遇上個把膽小的新鬼還能給鬼遞包紙巾擦擦眼淚。
扶過老鬼背過小鬼,上班八小時絕不摸魚,有時候人間出個特大事故亡魂組團報道時她還自告奮勇地加班。
玉卮曾經這般根正苗紅,鄙視過身邊被政府機關熬油了的同事,也曾上指黃泉路下指刀鋸獄發誓立命,這輩子都要端正工作态度,做個對冥府有用的人。
可區區兩百年過去,年少時的朋友們一個個在外混得風生水起,而她除了眼角多了皺紋之外什麼也沒改變。
當初有理想有抱負的好青年也淪為松散的政府機構裡一根油得不能再油的焦黑老油條。
無聊又低薪的工作日複一日把她身上鋒利的棱角磨得一幹二淨,遲到早退,上班睡覺聊天,隻要能把新鬼們打發去乖乖輪回,其他什麼事兒都懶得多問。
非常平常的一天,玉卮起了個大晚,坐班車到單位時發現戶籍大廳裡有幾個同事正圍着個姑娘坐着,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樣。
那姑娘背對着她,一頭水墨長發分成兩邊往兇前搭,露出細嫩白皙的脖子,脖頸之上有個紋身,似乎是英文字母“l”。
此人任憑周遭人怎麼說得口沫四濺她都不為所動,一聲不吭。
面都沒見着,光憑感覺玉卮就知道這肯定是個刺兒頭。
同事見科室裡最人見愁的玉卮來了,喜上眉梢,趕緊跑過來跟她說了情況。
“那位往生者一早就來了,坐着不動彈,說什麼都不肯去窗口領輪回證。
問她到底怎麼回事也不說,好幾個小時了就吭了一句。
”
玉卮問:“說什麼。
”
“就說心願未了,要回人間,怎麼可能嘛。
”同事小聲嘀咕。
玉卮從同事手中拿過她的生死簿,随便一翻:“哦,被殺的,難怪了,這種橫死的一般怨氣重,不鬧上一鬧都覺得自己白死了。
”
“那……”
玉卮拍拍小同事的肩膀:“小意思,交給我吧。
”
玉卮向遊炘念走去,堆滿了營業性的笑容靠近她身邊:“小姐,請問有什麼我可以幫助你的嗎?
”
遊炘念緩緩側過臉,一張冰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看上去化着淡妝,可一想,往生者怎麼可能帶淡妝?
人間的往生妝多數擦紅抹綠十分誇張,知道的是往生者,不知道的還以為紙紮娃娃給寄錯地方。
戶籍管理處的人經常大晚上被吓一跳,一旦被安排夜班全都哭爹喊娘。
這姑娘沒化妝,就長這樣,就算臭着一張臉玉卮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女鬼非常好看。
“您好。
您是這兒管事的嗎?
”遊炘念一副随時可能提刀亂砍的陰森表情之下,耐着性子使用禮貌用語。
估計難搞了。
玉卮坐到她對面,擺出一副和藹親近的模樣,内心卻暗暗拉警報。
這種長相、氣質、談吐……肯定得是刺兒頭中的刺兒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