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六十四章 柑橘樹下的女人
“奴婢隻是不想把事情鬧大,給公子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她略略寬了寬心,連語調也輕松了起來,看來江應謀是信了。
“你的事怎會是麻煩?
你若如此灰頭土臉地離開博陽,叫我心裡怎麼過意得去?
罷了,夏鐘磬那事你悉數都忘了吧,别擱在心裡憂着,還有我呢,别真把你家公子隻當擺設了。
來,咱們還是說回眼前這一桌可口美味吧,細細品品,能琢磨出一兩道制法最好,我想這對蒲心你來說不算難事吧?
”
滿滿一桌細巧糕點有一大半都進了她肚子,糕點确實美味,離開炎王宮後,她再也沒有吃過這樣精心巧做,堪比王宮禦點的東西了。
她和江應謀的話題後來也沒再提及出府失蹤的事情,全在這些糕點上了,似乎江應謀确實已經打消了疑慮,真正相信她了。
不過,她仍心存一絲疑慮,江應謀真的完全相信自己了嗎?
初夏,草木繁盛,日光漸漸灼熱,若無要緊之事,江應謀極少出門。
他新得一具古玄琴,甚是鐘愛,便翻出舊時整理的琴譜,整日醉心于撫琴與譜曲之中。
眼看五月将逝,炎熱一日比一日來得濃烈,今夜,太夫人在瑞照閣内設清涼宴,阖府都去熱鬧了,阡陌秋心桑榆也都随江應謀去了,唯獨她沒去,頭腦昏沉地靠在榻上讀一本不知是誰寫的西遊劄記。
昨日在藥圃裡忙碌了一整日,臨近天黑收工時,一場急雨忽至。
她本以為淋上幾顆雨不礙事,自己身體向來結實,誰曾想昨晚半夜竟燒了起來。
讀完一小半,她倦意自來,手中劄記一落,歪頭睡了過去。
仿佛快要入夢時,忽感一股危險氣息逼近,猛地睜開雙目,右手攥起拳頭正欲出擊,一張熟悉的側臉卻如夢境般出現在了眼前――
不知何時,這男人進了她房間,揀拾起了她掉落的劄記,鋪放在左手掌上,一頁一頁地撚來讀起。
輕晃搖曳的燭火顫巍巍地撲在他眼眉之間,仿佛一位羞澀的少女,想驚動他卻又不敢,不敢卻又想靠近,唯有輕搖身姿以吸引他的注意力。
這男人天生一股溫潤貴氣,又因病自帶一番憂郁,二者相融,竟讓他生出了與别人不同的氣質,宛如一塊隐卧在山澗清泉下的溫涼寶玉,時而溫柔細膩,時而幽涼孤僻。
面對這樣一位公子,一位主子,也難怪秋心那小丫頭會心生愛慕,願意一世相随。
身為奴婢,能跟着這麼一位身世高貴且聰明狡猾的主子,也算人間幸事了。
為此,她這幾日都在琢磨到底該怎麼安置秋心,是順其自然,還是狠心送走?
凝神間,江坎進來了,她忙又合上了眼睛。
“公子,陳馮先生家的明伊姑娘求見,您見嗎?
”江坎輕聲禀道。
“喻明伊嗎?
她一人來的?
”
“對,說有要緊的事想求見您。
”
“領她到我書房。
”
“是。
”
江坎退下,她原以為江應謀會立馬離開,誰知等來的卻是額頭上的輕輕一敲,她輕叫了一聲,緩緩睜開眼,神情略顯無辜地問道:“公子您這是幹什麼?
”
“别裝了,你壓根兒就已經醒了,你以為閉上眼睛就能騙得了本公子嗎?
本公子若那麼好騙,稱什麼稽國第一謀士呢?
”江應謀輕晃着手裡的劄記,笑容清淺,語氣調侃。
“哦……原來公子早知道我醒了……”她有些尴尬。
“一個人是否沉睡,看她眼珠子就知道了。
”
“這也能看得出來?
”
“想知道的話以後再教你。
這兒有一罐子好東西,在我奶奶的小廚房尋着的,我順手給拿了過來,你應該會喜歡。
”
“那是偷啊?
”她有點哭笑不得。
“怎麼能這麼說一位體面又尊貴,而且還不遠千裡給你帶櫻桃醬回來的公子呢?
起來吧,我已經讓小葉子給你盛荷葉梗米粥來了,取一勺子櫻桃醬混在裡面,再撒上點幹桂花,你立馬就有胃口了。
”
江應謀走後,她喝下小葉子送來的粳米粥,又繼續擁被夜讀。
才讀了兩頁,窗外夜風大作起來,仿佛有一場蓄勢已久的暴雨即将到來,惹得屋内異常悶熱。
她略思片刻,取出那件鴉青鬥篷,揣了那本從阡陌那兒借來的劄記,開門出去了。
她本意是想去小竹樓那兒讨個清靜涼爽,可剛在廊下走了沒多遠,那大顆大顆的雨珠子就迫不及待地砸了下來。
一股泥土清香撲面而起,她駐足望向庭院時,發現有人立在院中那棵柑橘樹下,仔細一看,竟然是魏竹馨。
雨點越墜越急,越墜越大,但魏竹馨并沒有撤身離開的意思,背影安靜而蕭索,仿佛完全沒察覺到大雨将至。
她帶上鬥篷帽,默默地走到了魏竹馨身後:“少夫人,夜雨很急,您該回廊下避雨了。
”
片刻靜默後,魏竹馨仿佛才回過神來,緩緩揚起頭,容碎雨滴從樹葉縫隙落下濺到她臉上:“下雨了……下得好……有句俗語你聽過嗎?
春雨貴如油,沒有這金貴的春雨,地上的任何東西都長不了。
”
答非所問,好像這女人仍舊遊離于自己的遐思之中。
最近似乎都這樣,明顯能讓人感覺這女人仿佛有些抑郁了。
這也難怪,活在一個幾乎不怎麼理會自己的夫君面前,根本尋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又怎麼能不抑郁呢?
“少夫人,您最好回房,雨隻會越下越大,您既非草木,又何必等在這兒受它澆灌呢?
”她道。
“屋内悶熱,倒不如這兒清涼,”魏竹馨慢騰騰地旋回身子,與她平視了一眼,目光落在了她肩上,“這鴉青色的鬥篷真配你……你知道嗎?
我最不愛這樣沉重濃郁的顔色,往身上一裹,仿佛隐身了起來,别人就會看不見我。
但你不同,你生得秀清絹白,裹上這鴉青色,不會讓你失了顔色,反而會襯得你宛如一條蓮藕。
應謀哥哥真是好眼光,把這鬥篷賞了你,他真是好眼光。
”
她感覺這女人不是在同她說話,而是自言自語。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