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當然不會知道,此時他身處九州的同仁們,已經陷入到了微妙的境地當中。
就在他離開後幾天,仍在九州商館的劉靖突然再次接受到了老中内藤忠重的傳召。
懷着疑惑而又緊張的心情,他馬上就抛下了其他事情,在當天下午來到了長崎官署當中觐見這位老中。
之前的長崎奉行竹中重義,因為貪腐而被幕府發覺,現在已經被索拿并且被送往了江戶,而且據說這次逃不了一個被切腹的處置。
因為竹中重義的被抓,老中内藤忠重最近一直都在長崎清洗他的親信官員,所以今天他來官署的時候發現多了很多生面孔,這些人看見他也不冷不熱,再也沒有了當初那些人的熱絡。
在侯見室當中他等候了很久,直到已經有些不耐煩的時候,一個闆着臉的侍從這才來到侯見室内宣召他,然後他跟着對方來到了内藤忠重所處的房間裡面。
一進來,他就發現内藤忠重正坐在椅子上處理公文,見到他的時候也仍舊目不斜視,隻是手稍微擺了一下,示意他坐下。
由于和西洋以及大漢的商船來往頻繁,所以這裡受到了外部世界的很大影響,與日本其他地方大不相同。
不光是城區的建築格局有西洋風,就連官署内的陳設也多了很多外來色彩,比如内藤忠重所坐的西洋椅子,就是日本人平常不使用的器物。
劉靖也不慌不忙,按照内藤忠重的吩咐坐了下來,靜靜地等待這位幕府老中發話。
“讓大使久等了,抱歉。
”直到内藤忠重将桌上的文件都處理完了之後,他才擱下了筆,然後擡頭朝劉靖笑了笑。
接着,他又伸了個懶腰,然後往後一仰,“哎,最近還真是忙碌啊,有太多的事情等着我來處理,可真是讓人頭疼。
”
“大人辛苦了。
”劉靖恭敬地向他行禮。
“大家都辛苦,都是為了國事啊!
”内藤忠重先是歎了口氣,然後又笑了起來,“不過說實話,這南蠻人的器具還真是有些意思,用起來非常舒服……他們倒還真會享受啊,隻可惜我隻能在這兒享受一下了。
”
“大人回江戶的時候,也可以帶回去啊?
”劉靖笑着問。
“說不定還可以在同僚們面前展示一下呢。
”
“那可不行,我在江戶不能标新立異,也不能顯得與衆不同,不然可有很多人會說我的壞話了。
”内藤忠重苦笑,然後馬上轉開了話題,“算了,該說正事了……劉大人,今天我把你叫過來,是有些要事要詢問你。
”
“大人請問?
”劉靖有些好奇。
“因為現在江戶還沒有把接替竹中重義人選派過來,所以最近長崎的事務一直都在由我來處理。
雖然一開始是千頭萬緒令人頭疼,但是現在總算是有了個頭緒。
”内藤忠重忽然微微笑了起來,“我們也已經查清楚了,之前竹中重義多次勒索過貴國商人、乃至大人本人的禮物,有一些錢财和禮物已經被他揮霍了,所以無從追索,但是能夠追索到的禮物我們都已經清理封存了,到時候麻煩大人把這些禮物都拿回去吧,這些不法所得我們不能留。
”
“這……”劉靖十分驚愕。
沒想到抄家之後居然還會有東西退?
這破天荒的稀奇事确實他之前從未聽過,想來日本幕府内部也沒有這樣的規矩,看來這是内藤忠重的個人意志。
還真是看重我啊,看來籠絡我的心思很明确呢……他心裡冷笑。
“謝大人!
”他很快就恢複了鎮定,連忙向對方緻謝,“大人一來,就讓長崎的風氣為之一變,也讓我們的冤屈得以伸張,堪稱賢明!
”
“這件事本來責任就在我們身上,我現在也隻不過是補救而已,又怎麼談得上賢明呢?
”内藤忠重搖了搖頭,“劉大人,這隻是其中一件事而已,還有一件事我想要問問你。
”
“請大人問?
”
“自從我開始接手長崎的事務以來,有些事情就變得很奇怪了。
”内藤忠重不慌不忙地從自己桌上的文件堆裡面抽出了幾頁簿子,然後扔到了劉靖的面前。
“根據港口的記錄,最近從貴國來的商船,相比之前已經大為下降,貨運量也下降了不少,請問這是何原因?
”
“這……”劉靖微微一滞,總算他事前也想過會被人問這種事,所以馬上就采用了自己之前的說辭,“這是因為……因為我們兩國之間現在有貿易上的糾紛,現在國内對此有些不滿,所以限制了商船的貿易往來,我們,我們也在為此憂心忡忡。
再說了,現在銅的出口還沒有回複,大人這邊又想要限制兩邊的貿易往來,”
“是啊――貴國看來确實心裡有氣,這也在情理之中。
”内藤忠重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說法,“可是強行限制兩國的貿易往來,這并非是我們的本意。
”
“事情到這個地步,也不能全怪我們吧?
”劉靖苦笑,“我們也不希望兩國間的貿易出現這麼多的波折的。
”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再來追究以前已經沒有意義了吧?
”他暗含的反諷,内藤忠重裝作沒有聽出來,“大人,現在重要的事情的解決這些疑難,而且越快越好。
敢問之前我跟大人說過的事情,現在有了結果沒有?
”
他說的自然是想要前去大漢和大漢朝廷談判一事,此事當然斷不可行,劉靖隻是随便向國内報告了一下而已,但是又怎麼能告訴他實情。
“我已經報告給國内,現在國内大概還在商讨應該如何處理,還請大人稍等吧。
”劉靖低聲回答,“想來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
也許是因為這個答案十分不合心意的緣故,内藤忠重的眉頭皺了起來,看着劉靖的目光也變得淩厲了許多。
劉靖壓抑住了心裡的緊張,盡量鎮定地坐着。
“那還有一件事,也請大使給我一個解釋!
”内藤忠重沉默了片刻之後,突然又拿起了一張紙攤了開來,“根據荷蘭來的商船的報告,他們在來長崎的一路上多次受到過海盜的騷擾,很多同行的船都被迫返航了,他們好不容易才冒險來到日本――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國與荷蘭人的貿易現在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更有甚者,根據荷蘭商船上的商人們描述,他們在來長崎之前,在外海上看到不停有大漢的商船和戰艦穿梭,而且目的地都是高麗地區……請問大人,商船到了我國國門之外卻逡巡不前,戰艦也不停窺伺我國,這又是為何?
”
這個問題,直指要害,倒是讓劉靖一時失語。
雖然大漢上下已經在嚴守機密了,相關的海面也進行了封鎖,但是再嚴密的羅網也會有漏網之魚,更何況還是廣闊無垠的海面?
海軍再怎麼改扮成海盜進行襲擾,還是有荷蘭人的商船突破了封鎖線,來到了長崎港當中,然後将自己的所見所聞告訴給了幕府官方。
“大人……此事……此事……還請聽我解釋!
”劉靖的額頭已經流出了汗來,緊張到了極點。
“哦?
要解釋?
那好……請解釋吧。
”内藤忠重冷笑了起來,“大使,我今天找你過來就是要聽聽你的解釋呢。
”
劉靖知道自己已經面臨到了十分危險的處境當中,在這裡,幕府老中可以以任何方式處置他,他沒有任何方法躲過厄運――如果他不能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解釋的話。
“最近……最近……我們兩國不是關系不睦嗎?
所以我國的商業部衙門就下達了指令,要求……要求暫時縮減對日本的貿易規模……”劉靖勉強定了定神,然後嘶聲解釋了起來,“但是貨物既然已經産出來了,又不好全堆在倉庫裡,而且我們還是想要盡快恢複貿易的,并不想糾紛長期持續下去,不得已之下,我們衙門裡面的官員商議出了一個結果,那就是将這些預定要出口到貴國的貨物先行存放在高麗,能夠發賣多少就發賣多少,賣不掉的就先存放在高麗商館的倉庫裡面,以備兩國貿易關系恢複正常之後,再盡快發賣給貴國,畢竟高麗離貴國很近。
”
内藤忠重一直都默默聽着,不置可否。
“然後呢?
”
“然後……然後是戰艦的事情對吧?
”劉靖小心翼翼地看着對方,“其實這事也簡單,最近海面上頗為不平靜,海盜行事十分猖獗,所以為了商貿的安全,我們不得不增派了戰艦給商船隊保駕護航,另外還有不少戰艦被派去清剿海盜,以便讓海面重新歸于太平……想必這些荷蘭人看到的戰艦,就是我們執行以上任務的戰艦吧。
”
“清剿海盜?
恐怕不止如此吧?
!
”内藤忠重仍舊是冷笑,“在我們兩國貿易出現糾紛的時候,海盜就突然猖獗了,然後貿易就馬上大幅萎縮,就連荷蘭人的貿易都受到了極大的影響,這其中難道沒有什麼玄機嗎?
我看其中蹊跷甚多,怎麼看都會讓人産生一個想法,覺得這些海盜都是貴國的海軍刻意放出來的吧?
”
“大人……大人此話從何說起?
”劉靖大驚失色,顯得十分倉皇,“兩國之間的貿易,我們是十分重視的,我們……我們怎麼會做這種事呢?
這不是讓大家都受損嗎?
”
“是啊,我也很奇怪,為什麼有些人非要喜歡做些讓大家都受損的事情,而不願意做一些讓大家都能夠得利的事情呢?
”内藤忠重霍得站了起來,然後走到了劉靖的身邊,“劉大使,事到如今,你就不用再說一些漂亮話來糊弄我們了,請告訴我們吧,是不是貴國的商業部或者朝廷以為用這種掐斷貿易的方式來要挾我們,我們就會不得不就範,然後對貴國朝廷俯首聽命了?
”
因為心裡起了火,所以他的話也毫不客氣了。
在他看來,大漢這種種行迹,怎麼看都透着詭異,而且種種迹象表明,他們是故意降低了兩國間的貿易量,而且還幹擾日本和荷蘭的正常貿易。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内藤忠重思來想去,最後覺得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大漢朝廷想要用這種方式來勒索幕府,逼迫幕府就範,同意他們所有的貿易條件。
不得不說,這種做法确實讓幕府變得有些吃力,很多原本依賴進口原料的行業――比如絲織業等等――因為大漢的這些舉措而頓時陷入到了生産難以為繼的境地,商業不穩定經濟就不穩定,經濟不穩定社會就不穩定,實在有些難受。
不過,這種難受,并沒有疼到讓幕府和内藤忠重本人屈服的地步,反而激起了他們的惱怒,在他們看來,大漢這是以過激的手段來處理貿易問題,甚至還影響到了日本和别國的貿易,實在欺人太甚。
而且在他們看來,中國向日本出口的商品,雖然對日本來說至關重要,但是并沒有上升到命脈的地步;而日本對中國出口的商品,卻完完全全抓住了對方的命脈,無論從哪方面來看,在兩國的貿易當中,都應該是日本占有優勢地位才對,至少不應該由自己這邊讓步。
因此,他決定以強硬方式回擊大漢的舉措,召來劉靖吓唬一番也是情理之中。
“大人莫要冤枉了我們!
我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劉靖聽完了對方的話之後,發現對方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因此他裝作十分慌亂地辯解,但是心裡卻反倒是定下了心來。
“事實已經都擺在大家的面前了,大人不承認又有什麼用?
”内藤忠重還是一臉的譏诮,“算了,我也理解大人的難處,這種事情你也不能直接承認,不過……還請不要再說些無用的假話來诓騙我了吧,免得徒增恥笑。
”
“大人……”劉靖猶豫了許久,最後還是垂下了頭不再辯解。
内藤忠重自然将他這種樣子當成了默認,确認了自己的猜想屬實。
“很好,看來大使終于無話可說了。
”他又歎了口氣,然後走回到剛才的座位上重新坐了下來,“我們各為其主,原本這件事也沒什麼好說的,隻是貴國朝廷這麼做,難道沒有在意過大人的安危嗎?
若是将軍大人雷霆一怒,恐怕大人縱使身為官員,也難以保全自己啊。
”
“這是朝廷的安排,我身在長崎又能做什麼?
無非隻能是********而已,就算要面臨危險也無話可說。
”沉默了許久之後,劉靖回答,“再說了,此事鬧到如今的地步,我也覺得并非隻是我們大漢的責任,如果不是之前鬧出那麼大的風波的話,又怎麼會有接下來的事情?
”
“現在再追究責任在哪邊還有意義嗎?
!
”内藤忠重緊皺着眉頭問,“重要的是解決!
早點把事情解決!
大人自己不也是說了嗎?
大漢朝廷現在還是在盼着盡快恢複通商的,那麼多貨物堆在高麗想必也會讓貴國十分難受,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還要再浪費大家的時間,而不早點把糾紛解決,讓一切都回歸正常呢?
為什麼非要用這樣的方式?
難道貴國以為做這樣的事情我們就會妥協嗎?
這簡直是太天真了!
”
他一通狂風驟雨,說得劉靖根本不敢接口,但是劉靖知道,既然對方肯把自己叫過來,那就不會隻是為了當面罵一頓而已。
“大人說得對,兩敗俱傷終究不是好事,以我看來,還是兩家盡快和好為好。
”他重新正坐,“以我身為長崎專使的立場來看,我當然是希望兩國的商業日趨興盛,商人和平民都為之受益的,隻是有些事,我也難以控制……隻能聽天由命了,大人若是怪我,我也無話可說。
”
“盡了人事之後才可以聽天命,若是還沒有把應該做的事情做完,那怎麼能夠輕言放棄?
劉大人你自己也說了吧,你想要維護兩國的關系,現在局勢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難道我們不應該想辦法馬上補救?
非要聽任兩國關系落到谷底才好嗎?
”
内藤忠重從心底裡不希望兩國就此鬧翻,盡管大漢的所作所為已經十分過分了,但是在他看來,現在的情勢還可以補救,隻要貿易問題能夠得到解決就好。
在他看來,兩國并沒有任何天然的矛盾,可以通過協商來解決現有的一些問題,自己是被派過來解決這些問題的,如果最後兩國鬧崩,上面的大老和将軍一定會認為這是自己無能;相反如果真的他力挽狂瀾,讓一切都恢複正常的話,那肯定也會得到将軍大人的好評。
而這一切,就需要這位大漢官員的配合了。
“大人……大人是覺得現在還有轉圜的辦法嗎……”劉靖疑惑地問。
“當然有了!
天下無不可為之事,隻是看有沒有決心去做而已,隻要有決心,還怕做不成?
”内藤忠重搖了搖頭,“劉大人,你的安危榮辱、還有在貴國朝廷的前途其實都是和我們一緻的,隻有兩國的貿易變得長久而且規模更大,大人才會更加得到看重和信用,難道大人這樣的聰明人這樣的事情都看不出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