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了,徐州城俨然變成了一個銀裝素裹的白色世界。
風雪交加的日子,人們自然出行的極少,除了去工坊和店鋪上工的,街面上的人很少,因而很少有人注意到,一隊紅衣的騎兵,正護送着一輛馬車進入徐州城當中。
也不會有人注意到,這輛平凡無奇的馬車裡面,居然坐着一個徐州之前的生死大敵。
這就到了嗎?
真快。
魏忠賢歎了口氣,然後将窗簾放了下來。
被抓的時候,他現在是在開封府偏東的地界,在往東行不遠就是趙進的地盤山東了。
也許是因為顧惜到他已經年老的緣故,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驅馳,進入了山東地界之後,這群騎兵将他放進了一輛早就準備好的馬車當中,然後一路帶着馬車向徐州行進。
趙進在徐州很注重鋪路,雖然山東是他新得的地界,但是一直都在興大工修路,所以這一路上又平又穩,沒花幾天時間就馬車就趕到了徐州城下。
通過修路,趙進一邊讓領地四通八達,随時可以調動大軍,一邊也吸收了那些投奔他的流民,讓他們有衣食可得,可謂一舉兩得。
隻不過,對魏忠賢來說,這趟旅途可不是越快越好,因為他知道,這趟旅途的終點那裡,等待着他自己的絕對不會是什麼好結局。
因為,他和趙進仇怨極大,而且……他一點也沒有想要投靠趙進的意思。
就在他繁雜的思索當中,馬車在城中曲折的道路裡馳騁,最後在一幢宅邸裡面停了下來。
“下來吧!
”一個兵士掀開窗簾沖他喊。
魏忠賢也沒有反抗,直接就從馬車當中走了下來。
一下來,他就擡頭四處張望,發現這裡真的隻是一幢宅院而已,看樣子還頗為氣派。
接着,一個仆役打扮的人走了過來,和兵士交頭接耳了幾句,兵士就轉身離開。
“公公,請跟我來吧,先好生歇息一下。
”這個仆人恭敬地朝魏忠賢行了行禮,然後做出了個請跟我走的手勢。
不是将咱家放進死牢,反而這麼招待,就是存了讓咱家投降,成為他向天下人示好的标榜的心思嗎?
趙進啊,你可真是小瞧咱家了啊!
魏忠賢暗暗歎了口氣,然後跟着仆人沿着走廊和樓梯走到了一間已經準備好了的房間裡。
房間的陳設十分氣派,就連床都熏過香,一坐上去就感覺渾身酥軟舒坦了不少。
“公公稍等一下,飯菜很快就可以送過來了。
”仆人笑着再朝他行了行禮,“公公先歇息一下吧,這裡雖然和京城不能比,但是總歸比外面還是暖和舒服不少的。
”
“咱家落魄到這地步了,還會有什麼多餘的話說嗎?
”魏忠賢平靜地回答,“有什麼招待都沒關系,咱家不至于不受這個恩!
”
“公公說的是!
”仆人笑着離開了。
接着,果然如他所言,飯菜很快就送上來了,而早已經有些饑餓的魏忠賢也沒管那麼多,直接拿起筷子就開始吃了起來。
這些飯菜雖然并非什麼山珍海味,但是倒也做得頗為用心,魏忠賢吃得也十分爽快。
他知道,對面現在也許對自己存了什麼招降的心思,所以才會這麼好生安頓着,等到自己明确拒絕投降之後,那就隻有死路一條了,因此這個斷頭飯他也吃得頗為安穩。
等他吃完了之後,仆人小心地收拾好了碗筷。
“公公且稍等,我家主人馬上就過來見公公。
”
“好,請随意。
”魏忠賢沒有任何驚詫。
等下要來見自己的主人是誰呢?
莫非是趙進?
如果是趙進的話那就好了,他可以當面痛斥這個逆賊一番,隻是他自己也知道,這個不大可能。
魏忠賢的猜測很快就得到了結果。
“崔文升!
”當看到了對方的面孔時,魏忠賢禁不住失聲說,“居然是你!
”
沒錯,來者――也就是說此間的主人,居然是投靠了趙進的太監崔文升。
對這個背主求榮的崔文升,他最初在北京可是恨得牙癢,但是自從敗落了之後,他心裡反而看得淡了不少,人各有志而已,又如何能去要求人人都不怕死也不求榮華呢?
崔文升也是不住地打量着魏忠賢,然後重重歎了口氣。
“公公受苦了!
”他一邊歎氣,一邊走到桌子邊。
“還好吧。
”魏忠賢任由他坐到自己的旁邊,“起起落落是常有的事,咱家失了腳也怨不得旁人。
”
“公公倒是看得開!
”仿佛是感受到了魏忠賢的冷淡似的,崔文升又苦笑了一下,“那崇祯小兒聽信了讒言,一定要取公公的性命,就連聖旨都拟好了,總算我等及時,保住了公公的命啊!
”
“咱家這命本來就是大明皇家的,如果天子想要,取了便是,咱家也無話可說。
”魏忠賢卻搖了搖頭,并沒有表示領情。
崔文升看着面色嚴峻的魏忠賢,臉上突然閃過了一絲愧色,接着又欲言又止,最後隻是歎氣。
“哎……哎……公公……公公還是氣惱我吧?
”
“人各有志,咱家對你也沒話可說。
”魏忠賢搖了搖頭,“瞧你現在在趙進這裡似乎很得勢啊。
”
“得勢?
還好,隻是讨得了些差事而已,勉強算是入了趙進的法眼。
”崔文升笑了笑,“公公莫要取笑我了。
”
“取笑?
那咱家怎敢?
”魏忠賢苦笑了一下,“咱家如今隻不過是個階下囚而已,哪有資格取笑你?
”
“階下囚?
公公可想差了。
”崔文升搖了搖頭,“大明是容不下公公,但是既然公公已經來了徐州,那自然已經安全無虞,公公大可安心。
”
“安心?
既然咱家已經被抓到這裡來了,那要怎麼擺布也随得你們。
”魏忠賢直接攤開了說,“隻是咱家要說清楚,要咱家投靠趙進那是萬萬不能!
”
崔文升看着魏忠賢,又怔了怔,蓦地失笑了。
“公公,還是想差了!
”
“怎麼?
”魏忠賢有些疑惑。
“進爺根本就不想要招降公公啊,公公隻需要在這裡安生立命即可,不需要再做别的。
”崔文升笑着擺了擺手,“這次聽說公公有難,所以在下求了情,想要讓進爺派些兵将公公接過來,進爺答應了,說看在我鞍前馬後的份上,就做個舉手之勞……這才将公公給救了下來。
”
“舉手之勞……”這下輪到魏忠賢怔住了。
他這才想明白,原來趙進根本沒有把自己,更沒有把大明朝廷放在眼裡啊。
這天下,已經被他看成了囊中之物一樣。
當發現了趙進有多可怕之後,他把趙進當成了生死大敵,可是……他現在卻全然沒有将自己放在眼裡。
這種滋味實在讓人難受到心疼。
“所以,公公,不用多想了,盡管安心在這兒休息吧,請放心,這邊絕不會逼着公公做些無聊的事。
”崔文升一直微笑着,“徐州這邊奪天下已經是水到渠成,用不着那麼多無聊手段。
”
雖然口中是在勸魏忠賢,但是他語氣裡面卻也充滿着一股炫耀,仿佛天下對趙進來說真的已經唾手可得了一樣。
好吧,确實是這樣。
魏忠賢突然感到喉嚨有些幹澀。
“來人,取些酒來!
”崔文升喊了一聲,招呼仆人取酒,“公公,你我多日不見,今天正好叙叙舊,這處宅院本是我的,公公且放心在這兒住下,安度晚年吧。
”
“你倒貼心!
”魏忠賢笑了笑。
酒很快就被仆人取過來了,然後在他們兩個面前各自放了一個杯子,斟上了酒。
一倒上酒,清冽的酒香就四處發散。
魏忠賢聞着酒香,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烈酒宛如火一樣在他胃中燃燒,然後蔓延到四肢百骸。
“好酒!
”
“徐州的酒,能不好嗎?
”崔文升仍舊笑着,自己也喝了一杯,“公公放心,這酒以後還多得是!
”
兩個人一邊喝,一邊聊起了以前的事,尤其是各自在宮中曾經受到的苦。
他們兩個,都是從宮中的底層一點點熬起來的,雖然各自後面都出了頭,但是之前,什麼折辱什麼痛楚沒有受過?
聊着聊着,也許是酒勁催逼的結果,魏忠賢的眼睛裡面竟然充滿了淚花。
“那時候可是真苦啊,不知道多少人就這樣苦死了,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地下能不能好受點兒……”
“是啊,苦極了!
天下最藏污納垢的所在,不就是那宮中嗎?
多少人啊,就是被活活熬死了……”崔文升附和了他,眼中也泛出了淚花,“好在進爺是不喜歡那一套的,他說他以後得了天下,一定要絕除宦官,再不要那等非人的所在!
”
“革除宦官?
這怎麼會?
”魏忠賢眨了眨眼睛。
他不是太信。
他知道趙進不是特别好女色的人,可是天下又有誰當了皇帝之後會不去謀求占有萬物呢?
就算他不想,他的兒子,孫子,終歸會去想的。
“公公可别以為我是在說笑,大明的積弊,他已經看了個通通透透,又豈會重蹈覆轍?
”崔文升的臉已經紅了,因而笑容也顯得更加親切,“好了,我就知道公公會不信,不過沒關系,用不了多久,進爺就可以奪了天下了,那時候公公可以好好看看,進爺到底是不是這麼想的。
”
“很快?
”魏忠賢怔了怔。
“是啊,進爺奪天下指日可待了!
”崔文升頗為興奮地說,“朝廷的大軍,女真的大軍,都已經被進爺打得一敗塗地了,如今普天之下,還有何人能是徐州的對手呢?
”
“也對……也對啊……”魏忠賢呆了片刻,然後低聲自語。
“能當皇帝,誰不當呢?
”崔文升笑言,“這天下,可沒有人肯讓的。
”
雖然早就猜到趙進會有這麼一天,但是他沒有想到,趙進居然會如此急切。
他知道,崔文升說得不錯,此時的天下,對趙進來說是唾手可得的,如果趙進想要圖謀天下的話,沒有任何人再能給他擋路了。
大明亡了,大明亡了,大明亡了……之前的轟鳴聲這時候又響徹在他的耳邊。
雖然知道大明已經積重難返,但是能拖一天畢竟有多拖一天的希望,隻是沒想到趙進連這個希望都不再給了。
還有誰能阻止他?
沒有。
大明亡了。
魏忠賢的臉由紅變白,然後慢慢地又重新變紅。
“好!
好!
再來喝!
好酒!
”他拿起酒杯,再度從自己的口中灌了下去。
酒竟然是那麼的苦。
這頓酒喝了很久,直到深夜時分,兩個人才醉醺醺地告别,“公公……别多想了,也不用害怕,隻管在這裡安居吧!
公公當年對我有恩,如今……如今我崔文升雖然改換門庭了,但是絕不能忘本,所以這個恩我是要報到底的……你放心吧,進爺……進爺他的心兇開闊着呢,絕不會……絕不會跟你為難!
”
一邊說,崔文升一邊在仆人的攙扶之下,跌跌撞撞地向門外走了出去。
而魏忠賢,則癱坐在桌子上,沉默不語。
直到良久之後,他才慢慢起身,走到了床邊。
床單很白,就像窗外的雪一樣,一塵不染,然而這個俗世卻永遠無法做到這樣。
他顫顫抖抖地伸出自己的手,放到了床單上,輕輕撫摸了一下。
然後,他輕輕地抽出了這張床單,一點一點地擰。
過往的記憶一點點地浮上了心頭,他想起了他的故鄉,那裡在冬天的時候也會下這麼大的雪。
當年他走出那裡的時候,何嘗能夠想到會得到天子的寵信,榮寵一時,又何嘗能夠想到,自己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在茫然回憶當中,他不知不覺,已經擰成了一團繩子。
接着他擡頭看了看房頂,确定了一下方位。
他輕輕地移動了桌子,将桌子移到了房梁的下面,然後又将一隻椅子放到了桌子上。
這樣,他就可以夠得着房梁了。
然後,他勉力爬上桌子,站到了椅子上。
因為喝了不少酒,所以他已經衰弱的軀體并沒有疲憊,反而精力充沛。
他重重一揮,将手中的床單繩子架到了房梁的兩邊,然後他抓住了這兩邊,合并在一起打了一個結。
他打結的時候十分認真注意,因為隻有這樣,這個結才會足夠結實,結實到能夠帶走他的性命。
沒錯,他打算在這裡尋思。
自從被徐州的軍兵劫持住并且押往徐州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經打算尋死了。
死,到了他這個年紀,又到了他這個處境,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對他來說,留下什麼身後名要更為重要得多。
他來到了徐州,不管他收不收趙進的好處,天下人隻會和那個陶徹一樣,将他看成是背主求榮的奸宦――雖然他可以肯定,在改朝換代的時候,陶徹那樣的人隻會更加積極地投身于新朝的懷抱當中。
他已經被視作大明敗壞的禍首了,那就決不能再背上一個背主求榮的惡名,否則千古之下,哪裡還有顔面見人?
那些東林黨徒無恥之尤,但是咱家可不同。
魏忠賢心中暗想。
沒錯,他确實有斑斑劣迹,弄過權,收過錢,害過人,但是他唯獨不想将自己變成一個背主求榮的人,因為他的主人是先帝,是先帝給了他無以回報的恩惠,将他從污泥當中拖了出來,成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宦。
沒有替先帝守好大明江山,已經是罪大惡極了,要是再苟活于趙進的手下,那還有什麼面目再到地下去見先帝?
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過要活下來。
之所以他拖到了今天,隻是因為他心裡有些好奇,想要見見趙進而已。
他想要看看,這個讓他屢屢受挫、并且奪了天下的年輕人,究竟是長什麼樣?
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想要當面怒叱這個亂臣賊子,然後在笑中引頸受戮。
隻可惜,他來了才知道,趙進根本不打算給他這個機會,他根本沒有将自己放在眼裡了。
既然這樣,那還有什麼理由苟活呢?
和崔文升喝酒之後,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在今夜就自盡了――趙進奪天下看來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他必須死在大明的前面。
結已經做好了,他試了一下,确實很結實。
魏忠賢滿意地笑了笑,至少在死前,咱家還是大明的臣子。
接着,他抓住這個繩子,然後将頭伸到了圈中。
來的第一天就自盡,崔文升那裡恐怕會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吧。
小崔,真是對不住你了!
沒有任何的猶豫,他一腳就踢開了椅子。
他的身體迅速下沉,因而脖子也被勒得越來越緊。
身體的本能讓他不由自主地張大了口喘着氣,但是卻怎麼也吸不進去,腳在無意識地蹬踏着,但是卻踩不倒任何結實的地方。
脖子的痛感越來越厲害,兇中越來越悶,眼睛卻慢慢變得一片模糊,好像房間裡面也被蒙上了一層雪花一樣,什麼都看不清了。
“萬歲爺……老奴來陪您了!
”他在腦中閃過了最後的一個念頭。
燈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