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溫苦笑,拱手告别,與張纮一起趕往山下的大營。
一路上,趙溫心神不甯,幾次偷看張纮的臉色,張纮卻很平靜,一點反應也沒有。
山下傳來陣陣呼喝聲,趙溫有些驚訝,舉頭一看,見大營裡正在操練,一隊隊士卒排着整齊的隊列,正在演習陣法。
趙溫正自驚奇,一隊士卒迎面奔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喊着口号,聲音清脆。
趙溫覺得奇怪,站在路邊仔細一看,發現這些士卒竟是女子,大多比較年輕,也就是十五六歲,但個個身形矯健,即使上坡也是健步如飛,經過張纮面前時,紛紛向張纮行禮,一時間莺聲燕語,煞是好聽,配着她們泛紅的臉龐、整齊的甲胄,既不失英武之氣又賞心悅目。
趙溫很吃驚。
“孫将軍麾下還有女軍?
”
“三将軍統領的羽林衛。
”張纮笑道:“聽說陛下納呂布之女呂小環為貴人,有意效仿,不知道女軍建立得如何了?
”
趙溫尴尬地笑笑。
呂小環是有武藝,但女軍卻無從談起,幾十個人也就是玩伴而已,哪有什麼正經的訓練。
天子在關中處處效仿孫策的新政,卻沒有一樣學到家的,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就是有那個阻礙,最後都是徒有其形,畫虎類犬。
兩人下了山,來到大營。
士孫瑞一身布衣,正在帳中讀書,看到趙溫,他非常驚訝,連忙起身相迎。
張纮告罪,找了個理由離開,讓他們兩人說話。
趙溫和士孫瑞寒喧了幾句,說明來意,又将剛才去見楊彪、黃琬的事說了一遍。
士孫瑞沉吟半晌,搖搖頭。
“如果你要問我的建議,我的意見和黃子琰一樣。
”
趙溫苦笑。
“君榮也覺得中興無望?
”
士孫瑞轉過頭,傾聽着外面的聲音,苦笑了兩聲。
“大漢十三州,财富主要來自兖豫青徐荊冀益七州,如今這七州有四州落入孫伯符手中,朝廷手中隻剩下一個益州,自保尚且勉強,如何能中興?
陛下若能隐忍待變,固守關中,也許尚有一現生機,主動出擊涼州無異于自取滅亡。
與其如此……”士孫瑞轉過頭,盯着趙溫,眼神中有些異樣。
他沉吟了片刻,說道:“子柔,你是蜀郡人,何不上疏天子,請他巡幸益州就食,效公孫述故事?
”
趙溫眼睛一亮,連連點頭。
“君榮,你這主意好。
我立刻向朝廷上疏,拒絕談判。
”
士孫瑞苦笑。
“子柔兄,這可不是什麼好主意,隻是權宜之計罷了。
且不說天子少年心性,願不願意入益州,就算他願意,隻怕也是進去容易,出來難,充其量不過苟延三五十年,實則不如黃子琰所言穩妥。
且凡事可再不可三,天子從洛陽遷到長安還算情有可原,再退守益州,唉……”
士孫瑞搖了搖頭,連聲歎息。
——
出了大營,趙溫回想着士孫瑞的建議,越想越覺得絕妙,想到開心處,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笑容。
雖然士孫瑞說這是權宜之計,并非上佳之選,他卻覺得這個建議非常值得考慮。
益州有糧,且易守難攻,朝廷遷到益州就不用如此宭迫了,可以從容應對,與孫策慢慢周旋。
張纮看得清楚,笑道:“士孫君榮是不是建議天子遷都益州?
”
趙溫看了張纮一眼,不禁有些後悔。
雖然張纮本人不在帳中,但大帳四周有人看守,他和士孫瑞說的話傳到張纮耳中也是很自然的事,當時應該聲音小一些才對。
“子綱……聽到了?
”
“不用聽,也能猜得到。
”
“說來聽聽。
”
“子柔兄進帳之前愁雲滿面,出帳後眉藏喜色,自然是以為找到了解決之道。
可是以朝廷眼前的情況來說,選擇實在有限,入蜀無疑是其中之一。
且子柔兄是蜀人,天子入蜀巡幸,蜀地占了些許天子氣,說不定你們趙家還有接駕之功,自然是喜上加喜,縱使這主意不怎麼樣,你也會覺得絕妙無比。
”
趙溫有些挂不住,反問道:“子綱為何說這主意不怎麼樣?
”
張纮放慢了腳步,扭頭打量了趙溫片刻,無聲而笑。
“聽說子柔兄初見孫将軍時,孫将軍曾經和你算了一筆賬?
”
趙溫臉有點發燙,讪讪地點了點頭。
“子柔兄何不再算一次。
你久在朝廷,如今又是司空,對朝廷的用度開支應該有一定的了解,然後再算算益州能不能供得起,又能供得起幾年?
”
趙溫心裡咯噔一下,喜悅淡了幾分。
“長安是西京,又是董卓所迫,天子遷都乃是順水推舟,尚屬情有可原。
再遷益州,又如何解釋?
既然天子偏居益州,棄中原于不顧,那中原人心裡還會有朝廷嗎?
天下不可無主,既然天子偏安益州,自然會有王者興起。
”張纮微微一笑。
“放眼天下,舍孫将軍其誰?
”
“可是……”趙溫面紅耳赤,強辯道:“如今朝廷舉步維艱,退守益州,總比困居關中強上三分。
”
“子柔兄所言甚是,對朝廷來說,退守益州的确是一個選擇,隻要經營得當,至少可以再堅持二三十年。
可是對益州來說,這卻未必是一個上佳的選擇。
我怕用不了十年,益州百姓就會像關中百姓一樣争赴荊州。
子柔兄,你趙家的富貴可是建立在益州百姓的苦難之上的。
”
趙溫抗聲道:“那又如何?
益州是朝廷的益州,但使有利于朝廷,益州人當仁不讓。
”
“子柔兄忠義,令人敬佩。
”張纮笑眯眯地點點頭。
“你放心吧,孫将軍有仁心,斷不會發生吳漢屠蜀那樣的事。
隻不過新朝恩澤能不能越過巫山、秦嶺,那就不能好說了。
”
趙溫嚅了嚅嘴,欲言又止。
他知道這件事牽涉極廣,絕不是說說這麼簡單,就連提議的士孫瑞本人都說這隻是無奈之舉,可見一斑。
他身為蜀人,要考慮的東西更多。
天子幸蜀,益州人可得一時風光,加官進爵在所難免,但風光的背後是巨大的代價,供養一個朝廷需要花多少錢,他就算迂闊,不像孫策、郭嘉那樣能将賬算得清清楚楚,也知道這絕對不是一筆小數目,益州撐不了幾年。
如果天子在益州休養生息幾年,還有機會平定天下,再次中興,那益州人吃幾年苦能換來幾十年的榮華富貴,那也就罷了。
可是如果吃苦的結果卻隻是為大漢延續十餘年,然後迎來戰火,即使到了新朝還要倍受壓制,這代價就太大了,沒幾個人願意做這虧本生意。
天子能戰勝孫策嗎?
就算不是絕無可能,至少也是希望渺茫。
趙家深受國恩,可以忠心為國,不惜代價,可是其他人呢?
益州可不是中原,益州民風剽悍,世家、豪強出仕的少,沒享受過朝廷的恩惠,大多數人沒什麼忠義之心,他們更重看自己的利益,朝廷為了控制局面,說不定要大開殺戒。
不久之前,劉焉就是這麼幹的。
想起那些被劉焉殺掉的鄉黨,趙溫打了個激零,後背直冒涼氣。
張纮沒有再說這個話題,陪着趙溫回到船上,在湖中遊覽了一番,還領他去看水師操練。
趙溫心事重重,根本沒有心思細看,再說他也不懂軍事,隻知道這些水師的樓船很大,士氣很旺,一看就知道是精銳之師,至于戰術好不好,又有什麼優劣,他是一竅不通,看不出所以然。
回到驿舍,張纮将趙溫送下車,拱手作别。
“子柔兄,我這兩天還有些俗務,不能來陪你,你也不用着急,好好想一想,再做決定不遲,反正這事也不急。
”
趙溫答應,看着張纮離開,回到自己的房中,來回踱步,撚着胡須,反複盤算,久久不能決定。
趙範和王安見了,疑惑不已。
趙範仗着親戚,湊上來問了一句。
趙溫停住腳步,打量了他兩眼。
“小子,我問你,如果天子巡幸益州,你願意嗎?
”
趙範一愣。
“叔祖,天子要巡幸益州?
”
“你不用想那麼多,就你願不願意吧。
”
趙範撓了撓頭。
“如果能讓我做官,我就願意,如果不讓我做官,我就無所謂了。
”
“如果不讓你做官,還要增加賦稅呢?
”
這次趙範沒有猶豫,脫口而出。
“那我不願意。
現在稅已經很重了,還加稅?
”一看趙溫臉色不對,他又連忙說道:“叔祖,你是做官的,不用交賦銳,不知道普通人家難熬。
一年辛苦,最後剩不下幾個錢,如果再加稅,可能連溫飽都不能保證。
你想想,以前皇帝有天下,除了益州還有中原,手腳大慣了,現在隻剩下益州,所有的開支都由益州供給,那得加多少稅?
不知道多少人家要傾家蕩産呢……”
趙範叫苦不疊,王安也跟着幫腔,他比趙範還要緊張。
趙範不管怎麼說,畢竟是趙家子弟,又跟着趙溫這麼多年,将來做官的希望比較大,他則不同,他是趙溫的外親,将來就算能做官也僅限于他一人,而且不會是什麼大官,家裡的其他人還是要交稅的。
如果天子去益州,加稅幾乎是必然的事,而且不會少。
見趙範和王安叫苦,趙溫心裡也在打鼓。
天子巡幸益州,能從中得利的畢竟隻是少數人,要負擔皇室開支的卻是絕大多數人,如果因為他的一個建議害得無數人家破人亡,這個罪孽可就大了,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千夫所指,無疾而終,這難道就是忠心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