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馮方的回憶,孫策本來應該驕傲自豪,畢竟南陽已經成了亂世之中的樂土,無數人去而複返,足以說明他的遠見和英明。
可是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馮方開始也許有賣慘求同情的意思,但後來卻是真情流露。
他是見過世面的人,如果不是痛到心靈深處,他不會落淚。
說來也是,讓一個做過司隸校尉的人為了一碗粥去乞讨,這種心理上的落差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
在生存面前,什麼尊嚴都不值一提。
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
見過了關中的亂,他們才知道南陽的好。
張昭喃喃說道:“亂世人不如太平犬啊。
董卓已去,朝廷諸公都是德修學明之人,怎麼會讓形勢敗壞至此?
長安不少百姓都是從洛陽遷過去的,短短兩年内連遭兩次兵災,隻怕十不存一。
将軍,當此千萬人生死存亡之際,你可不能坐視不理啊。
”
孫策一驚,這怎麼和我扯上關系了?
不等孫策說話,郭嘉便搶過話頭。
“張公,那麼多百姓湧入南陽,南陽已經捉襟見肘,恐怕抽不出太多的糧食。
汝南世家坐擁良田萬頃,坐視成敗,不僅不出糧供軍,還趁機吸附失地農民,侵吞國家賦稅,如果張公能夠查出一半就是一筆不小的數字。
到時候将軍自然不會吝惜。
”
張昭不說話,隻是直勾勾地看着孫策,在搖曳的燈光下,他的眼中似有淚光。
孫策心中不忍,拱起手,很嚴肅的施了一禮。
“張公,我盡力而為。
”
張昭點點頭,幽幽地說道:“将軍,大道至簡,百姓日用而不知。
仁義看似空泛,卻不是虛言,人心所向也絕不是一句空話。
今天有關中百姓去而複返,将來焉知不會有更多的人襁負而至。
”
“願與張公并肩,為天下蒼生盡綿薄之力。
”
“甚善。
”張昭閉上了眼睛,靠着車壁,沉默不語。
車廂裡的氣氛沉默下來,四個人誰也不說話,隻聽得馬蹄聲碎。
孫策心情很壓抑。
他理解張昭的心情,也想擠出一點糧食來救人,但他實際上很清楚,郭嘉說的雖然無情,卻是事實。
大量關中百姓湧入南陽,勢必對南陽的糧食供應産生壓力。
仁義之名是好,但總得有個度,超過這個度就會适得其反。
如何才能擠出更多的糧食?
如果安置大量湧入的難民?
孫策冥思苦想。
江南!
孫策突然靈光一現。
黃巾軍不肯去江南,是因為他們有實力,覺得自己還有機會搏一搏,這些難民則不同,洛陽毀了,長安也毀了,南陽隻能短暫時停留,卻不是長住之地,讓他們去江南,他們應該不會反對。
如果将他們安置在長江兩岸,從徐州運糧接濟,成本會低很多。
隻要讓他們站穩腳跟,熬過收獲前的這段時間,他們很快就能自給自足,說不來還會有赢餘。
就算是大災之年,讓他們到江湖裡捕魚,也能有一口吃的啊。
長沙東邊是彭澤湖,右邊是洞庭湖,北邊是長江,漁業大可有為。
如果再遠一點,甚至可以入海捕魚。
總而言之,讓他們去江南耕種,總比将他們留在南陽空耗糧食好。
南陽人口多,閑地少,世家豪強也被搶得差不多了,開發空間有限。
“張公,我想盡快拿下江夏、南郡,将關中來的難民遷一部分去江南,省出糧食接濟關中,你看如何?
”
“江南啊。
”張昭仔細想了想。
“我覺得可行。
”他頓了頓,又道:“事急從權,顧不得那麼多了。
”
孫策笑了一聲,都這個時候了,張昭還不忘朝廷制度,好在他還知道自己安慰自己,沒有死抱着教條不放,要不然以後這些事就不能和他商量了。
亂世之中,不通權變者沒有生存空間。
孫策轉頭看看郭嘉。
郭嘉沒說話,隻是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
秋後取江夏、南郡,甚至攻取江南,都是他們商量好的戰略,他早就安排人手收集情報,現在隻不過又多了一條理由而已。
——
馬車在府門前停住,孫策、郭嘉先下了車,馮方接着下車,孫策伸出手,扶張昭下車。
張昭推開了孫策。
“多謝将軍美意,不過我還沒老。
”說完,騰騰騰地下了車,大步流星地向府門走去,身形矯健,竟有一種赳赳武夫的氣勢。
孫策一拍額頭,自嘲地一笑,跟了上去。
張昭豈止是沒老,他正當壯年,哪裡需要人扶。
尹姁、黃月英站在門口,見兩輛馬車在數十名騎士的夾侍下駛來,立刻迎了過去。
她們雖然心裡挂念孫策,卻不好意思在這個場合和孫策說話,主動來到後車,對着剛剛下車的田夫人躬身施禮。
“我等奉吳夫人之命,恭迎夫人。
”
田夫人連忙謙虛了兩句,跟着尹姁向裡面走去。
黃月英挽着馮宛的手,笑盈盈地說道:“你看,當初就勸你不要走,你偏不聽,說什麼故土難離,落葉歸根。
怎麼樣,現在可不是又回來了?
”
“是呢,是呢,還是阿楚你英明。
”馮宛親熱地說道:“怎麼樣,我還跟着你一起研制織機好不好?
”
“當然好啊。
有了你們幫忙,我就輕松多了。
我跟你們說,現在不僅是織機的事,我還要研究船呢。
不是普通的船,是樓船。
”
“那可太好了,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馮宛、張子夫開心的笑道。
幾個人有說有笑,進了門,袁權領着袁衡、孫尚香在院中站着,迎接田夫人。
進了中庭,吳夫人在橋蕤的妻子王夫人的陪同下,站在廊下,笑臉相迎,和田夫人見禮。
橋蕤則站在另一邊,一見馮方便大笑道:“子正,被我說中了吧,你終究還是回來了。
”
馮方很慚愧,低下頭。
“方愚鈍,不如元茂睿智,慚愧,慚愧。
”
橋蕤哈哈一笑,拉着馮方說道:“我呢,算不上睿智,但還知道什麼人可信。
将軍如此厚待公路的後人,難道還會虧待我們?
你啊,就是離不開你關中那幾畝田宅。
”
“唉,不提也罷,關中大亂,再好的田宅也毀了。
”馮方感慨萬千,拍拍橋蕤的手。
“一把辛酸淚,待會兒再與元茂細談。
”
橋蕤見狀,吃了一驚,卻不好多問,趕上來和張昭見禮。
黃忠、陳到等人也紛紛上前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