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應了一聲,過了片刻,又問道:“權姊姊,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去見阿楚的父母?
”
孫策笑出聲來。
“你果然是七巧玲珑心。
”
“這是什麼典故?
”
孫策剛想解釋,忽然又覺得不妥。
這個典故有點不祥,他不在乎,可是袁權未必不在乎。
“無典,就是誇你聰明,我想什麼,你一猜就中。
”
“你的臉色那麼明顯,我再猜不中豈不是太疏忽了。
”袁權輕笑道:“不過我還是喜歡聽你誇我。
”
“你缺誇獎嗎?
你這麼聰明,從小到大,應該有很多人誇你吧。
”
“他們誇我,和你誇我不一樣,我喜歡聽你誇我。
你再誇誇我呗。
”
“好,我想想啊。
”
“想就假了,說得像是我逼你似的。
”袁權拍拍孫策的兇口。
“要用赤子之心。
”
“哈哈,如果用赤子之心,我就有一句話。
”
“什麼話?
”
“我想這麼背你一輩子。
”
袁權停了片刻,一聲輕歎。
“我也想這樣,不過你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背。
我們還是說說今天晚上的事吧。
夫君,你怎麼看阿楚的母親?
”
“她?
”孫策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詞語。
黃月英一家三口都有點特立獨行,蔡珏也不例外。
“蔡氏出自蔡叔,淵源甚遠,汝南的上蔡、下蔡、新蔡都是蔡國故地,汝南、陳留、南陽一帶的蔡姓都是其後裔。
可是相比之下,襄陽蔡氏雖然富有資财,宗族強盛,名望卻不足,蔡諷的姊姊嫁給張溫,他的族人有幾個做到二千石的,但蔡諷本人在仕途上卻沒什麼成就。
阿楚的母親是蔡諷的大女兒,正常來說,她應該像她的姑母一樣嫁給世家,但她嫁給了阿楚的父親,阿楚的父親雖然是名士,卻無心仕途,這樁婚姻顯然不是家中的安排,而是她自己的主意。
”
“你說得有理,蔡諷勢利得很,他怎麼肯将這麼能幹的女兒嫁給一個隐士。
”
“阿楚的母親外冷心熱,雖然與其父不睦,但她卻不會坐視家族不顧。
蔡珂、蔡瑁才具有限,擔不起家族的希望,阿楚的母親心裡多少會有些遺憾。
蔡家不缺錢,缺的是門戶,她會對這一點格外重視。
阿楚是她唯一的女兒,她當然要選一個門戶好的,而且是做正妻。
門戶好,才能給蔡家、黃家帶來希望,做正妻,才不至于辱沒了蔡家、黃家。
如今阿楚跟了你,隻完成了一半目标,她心裡能沒芥蒂?
”
“那你之前為什麼不去?
”
“你以為她今天這麼客氣,是給我面子?
”
“難道不是?
”
“當然不是。
汝南袁家雖然也是四世三公,實力要比弘農楊家強太多,但名聲已經壞了,遠遠比不上弘農楊家。
姑父願意為你效力,其實是他自己相信你能實現儒門的願意,但外人不知,肯定認為與我有關。
我為夫君招攬了姑父,證明了我的價值不弱于阿楚,才能讓她相信阿楚與我比肩并不辱沒蔡家、黃家。
”
孫策覺得有點繞,已經厘不清裡面的邏輯了。
袁權敏銳的感覺到了孫策的疑惑,忍不住又笑了一聲。
“簡單點說吧,在阿楚的母親眼裡,阿楚的父親能和我姑父同為祭酒是榮幸,阿楚能和我姑父的外親做姊妹也不辱沒她,隻有如此才能讓她解開心結,否則就算我再客氣,她也不會當回事。
”
“你們這彎彎繞太難了,比解數學題還難。
”
“所以說嘛,其實這些都很無趣,不管多清高的人都跳不出這些算計,而且樂在其中,反而忘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
”
“什麼最根本的問題?
”
“沒有你的實力,不管是弘農楊家還是汝南袁家,其實都不值一錢。
”袁權再次将臉貼在孫策肩上,閉上了眼睛,嘴角挑起幸福的淺笑。
“萬丈高樓從地起,地基不披錦繡,卻是高樓的根基所在,帷幕再漂亮,終究是裝飾,沒有堅實的地基,再高的樓也是華而不實的危樓,随時可能傾覆。
沒有弘農楊家,你一樣能成事,隻是慢一點而已。
可是如果沒有你,我姑父和德祖能有什麼成就?
最多做烈士,留名青史。
”
“哈哈,你這麼說,我會驕傲的。
”
“夫君,在這一點上,袁家比楊家現實,總就清楚名與實之間的區别,隻不過袁本初劍走偏鋒,黨人習氣太深,又遇到了你這個奇才,一敗塗地。
楊家則不然,他們還固守聖人教誨,一心要做忠臣,縱使退一步,也要固守儒門的經義。
你能讓姑父留下當然是好事,他有豐富的施政經驗,但你也要留意他的短處,别讓他教出一群書生來。
他的經驗可用,他的想法卻有些不合時宜,與你的新政并不合拍。
”
孫策停住腳步,想了想,轉頭對袁權說道:“姊姊,你提醒得太及時了。
我隻顧着高興,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你說,我該怎麼謝你?
”
袁權無聲地笑笑。
“夫君不責我饒舌幹政,我已經很慶幸了,豈敢邀賞。
”
“哈哈,幹政?
”孫策找着袁權往上竄了竄,接着往前走。
“我能鼓勵女子入仕,還怕女子幹政?
說不說在你,用不用在我,以後你有什麼建議就說,我相信自己有這個判斷的能力。
”
“真想聽?
”
“想聽。
”
“那我就再說一件事。
”
“你說。
”
“你要學會放權,不要怕屬下犯錯,隻是犯錯之後要總結教訓。
失敗的教訓有時候比成功的經驗更有價值,持家都會有失誤,更何況治國?
聖人也隻是說不二過,沒有說不犯錯。
你就算再用心,哪怕一天十二個時辰不合眼,也無法憑一己之力解決所有的問題。
與其如此,不如交給其他人負責,你來監督獎懲。
很多時候,具體負責的人更清楚哪些地方可能出問題,而不是你,你管得太多,反而讓他們無處措手,最後所有的責任都落在你一個人的肩上。
夫君,你要做執鞭的耕夫,而不是牽犁的牛。
”
孫策想想這幾天的辛苦,深有體會。
他就算再用心也無法避免海商出問題,隻是遲早的事。
說白了,他對真正的治道其實并不了解。
“好,從現在開始放權。
”孫策加快腳步。
“我們回去耕田。
”
“什麼?
”
“你懂的。
”孫策笑道:“你不想嗎?
我看到你前兩天就在我面前轉了。
”
袁權恍然,忍不住啐了孫策一口,張開嘴,輕咬孫策的耳垂,呢喃道:“那你得多背我一會兒。
要不,你先背我去宛妹妹那兒吧,看看她在忙什麼,我有好些天沒見她了。
”
“沒問題。
”孫策心領神會。
“要不要叫上阿姁,我怕你們倆不是對手啊。
”
袁權竊笑起來。
“行,你願意多背一會兒,我求之不得。
”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前走,眼看着快要到馮宛住的小院時,袁權拍拍孫策的肩膀要下地自己走,孫策不肯,她卻堅持,還不讓孫策把背她的事說出去,說是想獨享久一點。
孫策欣然從命,牽着袁權的手來到小院前,侍女上前敲門,過了一會兒,有侍女披着衣服來開門,見孫策和袁權站在門外,又驚又喜,連門都顧不上關,匆匆向後院跑去。
孫策進了後院,馮宛剛剛打開門,穿着單衣,披着一件冬衣,赤着腳站在堂上。
袁權見了,連忙推了推孫策。
孫策會意,上前将馮宛抱起,袁權上前,用孫策的大氅裹住馮宛的腳,兩人将馮宛抱到卧室裡。
一看屋裡的擺設,才知道馮宛已經休息了,連燈都是剛剛撥點的。
“睡這麼早?
”
馮宛很不好意思。
“江南的冬天冷,晚上沒什麼事,我都喜歡鑽進被子。
習慣了,這幾年都這樣。
”
孫策很驚訝。
“這屋子沒鋪地暖?
”
“鋪了,舍不得用,木炭太貴了,一夜要幾百錢呢,一個人不合算,還不如多加兩床被子。
”
孫策愣了一下。
“吳郡木炭這麼貴?
”
“最近漲得厲害,年關将近,很多人家都在儲積木炭,幾個炭場都忙不過來。
”馮宛鑽進被子,招呼侍女取點熱茶來,又往裡面讓了讓,讓袁權與她并座。
“你們怎麼有空來,不是說将軍最近很忙嗎?
”
“剛從阿楚那邊過來。
她父母來了這麼久,一直沒過去拜見,今天去了一趟。
回來的路上,夫君便說來看看你,擔心你一個人悶。
還真是虧他有心,要不然還真不知道你受罪。
”
“我受什麼罪?
”聽說孫策關心自己,馮宛眉開眼笑,非常開心。
她撓撓頭。
“我隻是最近開銷有點大,平時不這樣的。
”
“你最近花什麼錢了?
”
“我……我看中了一座宅子,想買下來讓我阿翁、阿母住,以後他們來看我也方便。
”
“你父母來看你為什麼要住在外面,這個院子不夠?
”
“不僅有我父母啊,還有一些從關中來的族人,他們也需要住的地方。
”馮宛咂了咂嘴,吐吐舌頭。
“是我反應太慢了,最近吳縣房價漲得有點吓人。
以前一座三進的新宅子隻要一百多萬,半年時間漲到五百多萬了,還搶手得很,連還價都不行,尤其這兩個月,一天一個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