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擡頭看看天。
“天色不早了,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明天早點來,說說襄陽的事。
”說完,不等孫翊回答,他轉身就走,扔下孫翊一個人站在廊下。
孫翊擡起頭,看着藍天白雲,還在天上的秋陽,撓着頭,半天才應了一聲。
孫策回到後宮,本想去正殿,到了門口,想了想,又折身往稻香殿去了。
宮裡很安靜,除了殿門當值的羽林衛,幾乎看不到人。
孫策背着手,走得又快又急,淩統、張溫有些跟不上,跑得氣喘籲籲。
聽到他們的聲音,孫策這才意識到他們的存在,揮揮手,讓他們出宮,回家與家人團聚,明天也不用來當差。
淩統、張溫互相看了兩眼,意識到孫策心情不好,也沒敢多吱聲,行了禮,轉身匆匆走了。
孫策一擡頭,看着稻香殿的殿門,卻有些猶豫了。
既然是汝颍系在出難題,他來找袁權商量有意義嗎?
袁權雖然不是袁衡,畢竟也是汝颍人,不能不有所偏袒。
正猶豫着,袁權出現在殿門内,一身樸素的常服,兩隻衣袖卷到肘部,露出沾滿面粉的手臂。
看到面粉,孫策笑了,舉步進了殿門。
“姊姊,你看,我可是嗅着味兒來的。
”
“什麼味兒?
”袁權含笑反問。
“煙火味,還是豉醬味?
”
“不管是什麼味,總之不是皿腥味。
”孫策走到袁權面前,攬過袁權的肩膀,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
“嗯,還是原來的味道。
”
袁權用手肘推了孫策一下,臉上飛起紅霞。
“臣妾十年前就有遲暮之味了?
”
“十年前青春正年少,雖然香,卻有些清淡,如今芳華正茂,還是一個味道,隻是香氣更濃,卻不是什麼遲暮之味。
”
“且。
”袁權白了孫策一眼。
“有大喪呢,大王可别亂開玩笑,連累臣妾吃瓜落,提前進冷宮。
”
“冷宮好啊,冷宮保鮮防腐,做個冰美人,免得你總把遲暮挂嘴邊上。
”
“噗!
”袁權忍俊不禁,笑容一展,随即又收了起來,忍得很辛苦。
她擺了擺手臂,掙脫了孫策,進了東廚。
孫策跟了進去,見竈上熱氣騰騰,熱水将開,和好的面放在案上,包好的點心整整齊齊的放在籠屜裡,小巧而精緻。
隻是除了兩個打下手的宮女,并沒有看到其他的人。
“宮裡怎麼這麼安靜?
”
“都去陪阿母了。
”袁權命人去取茶杯來,孫策止住了,就在袁權身邊坐定,端起她的茶杯喝了一口。
袁權看在眼裡,也沒說什麼,繼續做點心。
“阿翁的靈柩送回來,暫時安放在紫金山下。
阿母去陪着,每天祭拜,對棺而泣,王後她們自然要陪着。
臣妾是個閑人,便留在宮裡照應,閑着也是閑着,做些點心送去,也算是盡一份孝心。
”
孫策靠着食案,聽着袁權說着閑話,一聲不吭。
他忽然覺得,就這麼一直下去也挺好,至少不用考慮那些令人心煩的事。
正說着,竈上蒸的點心好了,袁權起身,端下籠屜,打開籠蓋,熱氣蒸騰而出,彌漫了整個廚房。
霧氣中,袁權拈起一枚小巧的點心,撅起嘴吹了吹,遞到孫策嘴邊。
“嘗嘗,素餡的,建業城外沙洲上的蘆蒿切丁,味道不太一樣。
”
孫策張開,将點心輕輕咬破,一道略有些藥味的清香在鼻端萦繞,溫暖中帶着幾分清新。
“如何?
”
“好吃。
”
“說得詳細點。
”
孫策有點為難。
他不是一個專業的食客,對食物的鑒賞能力有限,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他眨了好幾下眼睛,搜腸刮肚,還是隻有“好吃”二字。
袁權笑了,在竈下添柴的宮女也忍不住笑了兩聲,随即又故作嚴肅,隻是臉蛋被竈堂裡的火映得紅撲撲的。
“看來大王的能力還是在治大國,不在烹小鮮。
”袁權含笑忙碌着,嘴角挑起一道淺淺的弧。
孫策又取過一枚點心,放進嘴裡,慢慢的咀嚼着,同時也咀嚼着袁權的這句話。
這句話看似随意,其實有深意。
漢代雖以儒術治國,卻不排斥黃老之言――漢代的儒本就兼有法術,隻是權重不同――老子那句“治大國若烹小鮮”更是常被人挂在嘴邊上,以作為齊家治國不二的最佳證據,可是現在袁權将治大國與烹小鮮對立,這本身就在表明态度。
這也是他一直以來的态度。
家是家,國是國,齊家和治國的原則并不一緻,家國不分的結果往往是國破家亡,孫堅戰死就是典型的例子。
以他征戰多年的經驗,他能不清楚孫權的優劣?
但孫權是他的兒子,是不受長子重視的次子,他不能不有所提攜、偏袒。
孫策心裡一暖。
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袁權提過水壺來,為他續了些水。
“大王不要誤會,臣妾可不是想幹政。
臣妾見識有限,隻能在這廚庖之内施展手段,登不上大雅之堂。
”
孫策斜睨着她,會心一笑。
他默契的轉換了話題,說些冀州的風土人情,尤其是說到劉備兒子阿鬥的大耳朵和長手臂。
他當時第一眼看到時,也覺得這孩子有點像怪胎,一般人還真生不出來。
由此可見,劉備受傷絕嗣就是甄俨等人搞的鬼,信的謠,他們用兩個醫匠的性命換來了劉備的六神無主,近乎絕望。
知道自己不會再有皿脈,劉備的鬥志怕是去了一半,所以一聽說中山被圍,直接就跑了。
孫策說得有趣,袁權卻是不信,覺得孫策有故意貶損劉備的嫌疑。
她是見過劉備的,劉備的耳朵的确不小,手臂也比别人長一些,卻不至于像孫策說的那麼誇張。
照孫策那說法,劉備的兒子阿鬥不是人的孩子,倒像是隻猴。
孫策哈哈大笑。
“你沒親眼見過,不信也正常,等我俘虜了他們父子,你就知道我有沒有騙你了。
”
――
孫策在稻香殿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吃完袁權準備的早餐,精神飽滿地去上朝。
剛出宮門,迎面就遇見了孫翊和曹英夫婦。
孫策很驚訝,擡頭看看天。
“叔弼,你現在很用心啊,這麼早就來了?
有很多事要說?
”
孫翊有些尴尬,搓着手,吱吱唔唔地說不出話來。
曹英欠身施禮,含笑道:“大王,你可别寒碜他了。
他這麼早入宮可不是為了公務,是為了權姊姊的早餐來的。
”
孫策一愣。
“早餐?
你們家沒早餐嗎,要到宮裡來吃?
”
“妾手藝太差,做不出權姊姊那樣的美味……”
“你不僅手藝差,還懶。
”孫策沒好氣地說道:“我看不是叔弼想吃權姊姊做的早餐,是你。
”
曹英有點窘。
“呃……大王批評得是,妾既笨且懶,隻能跟着丈夫到王兄家乞食。
不過這也不能怨妾,到宮裡乞食的又不是僅有我們夫妻,大王的幾個弟妹都這樣,隻不過他們在紫金山陪王太後,不在大王眼前罷了。
”
“他們能一樣嗎?
他們還沒成家,你們可是成了家的人。
”
“成了家,也沒分家啊。
”曹英理直氣壯。
“分家?
”孫策背着手,來回踱了幾步,打量着曹英。
“你想怎麼分?
”
曹英有些氣短,讪笑着不敢說話。
孫翊将她拉到身後,斥責道:“胡說八道什麼,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又陪笑對孫策說道:“王兄,你别理她,她說話不過腦子的,他們曹家人都這樣。
你看她那兄長,當初娶了我姊,結果一開打,他就跑了,不僅不管我姊,連他兒子都不管,都賴在王兄身上。
王兄你連外甥都管,總不能不管親兄弟?
”
孫策點點頭。
“行,你們這夫妻檔搞得不錯,夫唱婦随啊。
”他擡手指指孫翊。
“回頭我就和你二姊說,讓她趕緊帶着孩子去益州。
”說完,轉身就走。
“别啊。
”孫翊慌了,一邊追孫策,一邊追一邊揮手示意曹英趕緊走。
曹英吐吐舌頭,飛奔去後宮。
孫翊追上孫策,連連拱手求饒。
“王兄,臣弟錯了,臣弟錯了還不行嗎?
你千萬不能趕二姊走,這要是讓母後知道了,臣弟不得被打死?
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二姊要嫁曹子修,母後可是不同意的,是王兄……”
“是我的主意。
”孫策停住腳步,盯着孫翊。
“所以我一定會負責。
如果不是我的主意呢?
”
孫翊眨着眼睛,一時反應不過來,不知道孫策究竟想說什麼。
孫策等了片刻,沒等到想要的答案,不免有些失望。
孫翊雖然進步不小,可是他在政治這方面的确沒什麼天賦,沒有鐘繇現場指導,他就沒了主意。
算了,不為難他了。
“先去吃飯吧。
”孫策擺擺手。
“回頭說說襄陽的事,還有……”孫策又停住,伸手指指孫翊。
“分家。
”
孫翊如逢大赦,連聲答應,飛也似的跑了。
他進了後宮,來到稻香殿,袁權、曹英正在等他,見他進來,曹英連忙詢問事情的經過。
孫翊把他與孫策的話複述了一遍,端起一碗粥就喝。
曹英轉了轉眼珠,若有所思。
袁權看在眼裡,卻佯作不知,隻是命人為孫翊端上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