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答非所問,甄宓卻也沒有再問。
聰慧如她,自然知道了孫策的言外之意。
不管是誰在背後興風作浪,他都不打算繼續追究此事,免得人心不安。
這個罪名就讓曹操背着,不背也得背,誰再附和此議,等同叛國。
簡單粗暴,但是有效。
這種事本就無所謂真假,對方要的隻是孫策的反應,隻要孫策态度鮮明,不為所動,再多的流言也掀不起風浪。
真去追查始作俑者,搞得人心惶惶,反倒是舍本求末。
甄宓低下頭,專心為孫策捶腿,孫策不經意間一瞥,不由得心神一動。
甄宓已經滿十八周歲。
原本的曆史上,她應該也就是這個年紀懷上孩子的。
“阿宓。
”
“嗯?
”
——
桃花塢。
小船緩緩靠岸,船娘用竹篙撐住船隻,下巴一擡,一雙發亮的的眼睛看向桃林。
時值三月,桃花開得正盛,淺白深紅,明豔動人,周宅的大門就隐在桃林之後,隻有一對雙出阙露出頂端,彰顯着主人家的與衆不同。
衛觊也看到了雙阙,原本就很壓抑的心情更加低落。
阙是表示身份,以吳國目前的形勢,雙出阙堪稱最高等級,能當得起如此規格的也就那麼幾個,周瑜無疑是其中之一。
蔡琰被衛氏逼走,卻嫁給了周瑜,而衛氏卻淪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為了家族的生存,甚至不得不趕到建業來,低聲下氣的向蔡琰求情,簡直是奇恥大辱。
在那一瞬間,衛觊幾乎想扭頭就走。
士可殺,不可辱,他不知道見了蔡琰之後能說些什麼,又将遭受什麼樣的恥辱。
背負着這樣的恥辱,他還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在士林立足。
“客官,到了,這就是蔡大家的宅第。
”見衛觊發愣,船娘再次提醒道。
“你們快一些,對面還有客人要渡河呢。
”
衛觊有些慌亂的應了兩聲,提起衣擺,上了岸。
幾個健仆忙着将禮物從船上卸下,船娘竹篙得一蕩,小船晃悠悠地離了岸,向對岸招手的客人滑去,船娘亮開清脆的歌喉,悠長如歌。
“桃花開得豔,綠水繞都城,春光如此好,風景大可看。
對岸的客人不要急,來啰——”
聽着船娘的歌聲,衛觊有些驚訝。
他一路乘船而來,一路上遇到了不少船隻,也聽到了不少小曲,雖是俚調,很多是信口而唱,卻頗有文采,配着船着婉轉的歌喉,正如眼前秦淮風光,迤逦如畫,處處透着太平盛世才有的氣象。
健仆們收拾好了禮物,擔上了肩,衛觊收回心神,沿着青石階向上走去。
一路上,不斷有人從桃林中走出,一邊輕聲說笑着,一邊從衛觊身邊走過,不管是長衫的士子,還是短衣的百姓,都客氣的向衛觊點頭緻意。
目光掃過衛觊的衣飾時,便露出寬容的微笑。
衛觊被他們的笑容搞糊塗了,以為自己的衣服有不當之處,頻頻低頭查看,沒看到什麼問題,卻引起了更多的笑容。
幾個少女從他面前經過前,其中一個穿着窄袖春衫的少女忍不住笑道:“姊妹們,又是一個外鄉人呢。
”說着,幾個人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遠去了。
衛觊的臉有些燙。
他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顯眼了。
他從河東人,河東在這個季節還有些夜寒,他身上穿的是冬衣,可是建業城卻春暖花開,沿途所見,穿冬衣的寥寥可數,幾乎全是老人,大多數人穿着輕薄的春衫,尤其以年輕人為最,一個個争奇鬥豔,宛如眼前的桃花,明媚動人。
與他們一比,自己簡直是剛從黃土裡爬出來的老農。
這個發現讓衛觊局促不安,腳下一滑,險些摔倒。
一雙手伸了過來,恰巧扶住了衛觊,避免他出醜甚至落水的窘境。
衛觊松了一口氣,一邊站穩,一邊拱手緻謝。
一擡頭,眼前是一個身材高大,劍眉朗目的年輕人,比他高出半頭,眉宇之間英氣勃勃,偏偏又面容和煦,讓人感覺不到一點壓迫,如沐春風,頓生親近之感。
身後跟着四個高大強壯的衛士,威風凜凜,卻溫和内斂,無一絲蠻橫之氣。
“多謝足下援手,感激不盡。
”衛觊拱手施禮。
“在下衛觊,字伯儒,河東安邑人,冒昧敢問足下尊姓大名。
”
年輕人臉上的神情有些古怪,打量了衛觊兩眼,随即嘴角微挑。
“在下周瑜,字公瑾。
”他伸手一指桃花林後的門阙。
“這便是寒舍,衛君是路過,還是……”
“呃……”衛觊猝不及防,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他想過見到周瑜,卻沒想到會是在這種場面。
“我……”他本能的想說自己是專程登門拜訪,可是一看周瑜的笑容,再一看周瑜身後明顯多了幾分敵意的武士,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路……路過,路過。
”
周瑜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衛君留意足下。
江東多水,青石濕滑,一不小心滑倒了,可是要吃苦頭的。
萬一落水,那就更難看了。
”說完,點點頭,帶着衛士大步下了台階。
載衛觊過來的船娘剛好載了兩個客人過來,一見周瑜便揚聲叫道:“周郎,去哪兒,我載你呀。
”
“那就有勞小娘子了。
”周瑜含笑應着,大步上了船。
船娘竹篙點岸,小船飄飄而去,歌聲再次響起。
“江東有鳳兮,烈火重生。
百鳥朝鳳兮,公瑾為尊……”
岸上響起清脆的和聲。
“江東有鳳兮,起舞虞廷。
翼有五彩兮,昭姬為文……”
衛觊聽着歌聲漸漸遠處,苦笑無語。
他呆呆的立在桃林旁,輕風拂過,一瓣桃花被吹落,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在他眼下慢慢落地。
衛觊低着頭,看着地上的落花,一聲長歎。
——
周瑜沿着石階,大步登城,進了太初宮,來到偏殿。
孫策正在殿前的走廊上散步,見周瑜快步走來,忍不住笑了一聲:“公瑾滿面春風,走路帶風,莫不是遇到了什麼喜事?
”
周瑜走到孫策面前,躬身施禮。
“大王,臣自回到建業,天天有喜事,不過今天卻沒遇到什麼喜事,反而遇到了一個不受歡迎的客人。
”
“誰?
”
“衛觊衛伯儒,臣剛剛出家門,便遇到了他。
”
聽周瑜說完經過,孫策笑了一聲。
他知道衛觊入境的消息,甚至知道衛觊進入建業的時間,但他卻不知道衛觊今天去桃花塢周家拜訪,想來是監視的人還沒到。
“你打算怎麼處置?
”
“臣打算先由内人處置,若她有需要,臣再出面,或是自行處置,或是請大王降诏。
”
孫策翻了個白眼,不以為然。
讓蔡琰處理也好,讓周瑜處理也罷,他們都撕不下面皮。
可是周瑜既然這麼說了,他也不能不給面子。
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私事,他不宜越庖代俎。
“公瑾,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這可是聖人說的,孤深以為然。
”
周瑜會意。
“臣謹遵大王旨。
”
孫策擺擺袖子,轉身上前走去。
周瑜跟上。
兩人說起了戰事。
河東平定,接下來便是圍攻并州。
并州其實隻剩下太原、上黨兩郡,其他地方大多已經淪為胡人牧馬之地,有沈友、全柔、徐绲、孫尚香和魯肅五路進擊,再加上中軍,近二十萬步騎,隻要糧草能及時供應,并州堅持不了太久。
他要和周瑜商量的是益州。
雖說周瑜已經進入益州,黃忠也深入漢中,但進展都不如意,越是深入,難度越大。
要想真正攻破益州,必須四面圍攻,迫使曹操分兵應對,在局部戰場形成絕對的優勢,急是急不來的。
在此之前,不僅要平定并州,還要搞定交州,擊敗劉繇、士燮,剪除枝蔓,最後集中兵力對付曹操。
按照軍師處的初步估算,要完成這兩個目标,少則兩三年,多則五四年,換句話說,對益州的決戰至少要兩年後才有可能展開,這還是在一切順利的情況下。
調魯肅進駐關中,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
圍攻并州的兵力足夠,有沒有魯肅,關系不大,進攻益州卻非魯肅不可,馬騰、韓遂是靠不住的。
讓魯肅在關中經營兩三年,屆時再領關中兵進入漢中作戰,和周瑜、黃忠形成三面夾擊之勢,這是目前最合理的安排。
“河東一戰,劉備殊死一擊,龐德所領的中軍騎兵損失近三分之一。
若非劉備、張郃受傷在先,損失可能更大。
這一點提醒我們,我們的确有優勢,但優勢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大。
益州形勢勝于河東,我們要做好重大犧牲的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