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沉吟良久,歎了一口氣,轉身沿着城牆慢慢地踱起步來。
沮授緩緩跟上。
君臣二人互相沉默,與宮城外的熱鬧相比,這沉默别有一番味道。
孤家寡人,大概就是這樣。
“公與,孤想聽聽你對官渡之戰的意見,不知是否方便?
”
“當然可以,隻是官渡之戰前後半年,諸事繁雜,不知大王想從何聽起?
”
“你就從袁本初為什麼會突然起意,進兵兖州說起吧。
孤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做。
”孫策轉頭看了沮授一眼。
“你當時是什麼意見,贊同還是反對?
”
沮授笑了兩聲。
“臣當時是反對的,不過現在看來,其實這都不重要。
袁本初終究不是大王的對手,敗亡是遲早的事。
或許他是對的,臣反而是錯的。
”
“何以見得?
”
沮授沉默了片刻。
“大王,臣冒昧敢問,如果有一個人,處處行事與衆不同,發展勢頭迅猛,極有可能成為自己最強勁的對手,是先下手為強,趁他尚弱時消滅了,還是等一等,等自己做好準備再說?
”
孫策想到了劉備。
對曹操,他反倒不怎麼擔心,益州的形勢如此,曹操再善戰也無濟于事,人力畢竟有限,有些局限注定無法克服。
劉備則不同,他就像一隻打不死的小強,而且運氣又好得爆棚,在這種情況下也能因禍得福,若是真被他占了并州,并州很可能成為一個無法愈合的傷口,不斷失皿。
并州的地形與益州不同,不僅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卻又方便出擊,随時可以威脅關中、三河、中原和冀州,而且與草原相通,方便得到戰馬資源,組建強大的騎兵。
并州民風又特殊,世家允文允武,是出名将的地方。
劉備不是閻溫。
幽并相鄰,他更容易得到并州人的支持,也比閻溫擅長籠絡人心。
加上宗室的身份,他對并州人的吸引力很大,有逢紀、司馬懿輔佐,手腕也絕非閻溫可比。
在他的控制之下,并州将成為一個難啃的硬骨頭。
從這個角度來說,利用這次河東大戰的機會擊殺劉備,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沮授要說的,可能就是這個意思。
不是沒有人提過這個建議,孫策也不是沒動過這個念頭,但他反複權衡之後,否決了。
“如果是我,我會等一等。
”孫策慢慢地向前走。
“戰與不戰,要看你究竟想要什麼,是一場戰鬥的勝利,還是一場戰争的勝利,又或者是百年大計。
威脅無所不在,想把每一個潛在的威脅都撲滅在萌芽狀态,這是不太現實的。
與其如此,不如休養生息,壯大自己,不好戰,不忘戰,才是正道。
”
沮授眼神微閃,良久,他點了點頭。
“大王所言,自有道理,卻非等閑人不能行,非得無比自信之人方可。
袁本初不是這樣的人,臣也不是,也許百年之内,都不會有第二個。
”
孫策笑而不語。
他其實也在想這個問題。
自信是好事,但自信過了頭就是自負。
他有這樣的自信,是因為他體驗過技術進步帶來的優勢究竟有多大,但後世子孫能不能有這樣的見識,他不清楚。
他在盡一切可能的将華夏文明往這方面引,能不能成功,卻不敢說。
物極必反,真理向前一步就是謬誤,這樣的事屢見不鮮。
現在那麼多人都把他當神一樣崇拜,但神是學不來的,以神的子孫自居的人大多沒什麼好下場。
要麼自欺欺人,連自己也騙了,要麼口是心非,整天擔心受怕,看誰都像野心家,連兒子都得防着。
袁紹當年是不是這樣?
我好難啊。
“說說你們當時是怎麼争論的吧。
”孫策說道。
“喏。
”
孫策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沮授閑聊,主題是官渡之戰,實則範圍并不僅限于此,經常扯到别處,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但所有的曆史都是為當下和未來服務的,孫策聽沮授說官渡之戰,歸根到底還是為自己的決策提供參考。
他沒有管理這麼大團隊的經驗,他的核心團隊中也沒有這樣的人才,就算是荀彧、劉晔,他們當政時,大漢其實已經日薄西山,能管的地方非常有限,還發不他現在的地盤大呢。
不管什麼事,大到一定程度,都會變得前所未有的複雜。
能治一郡太守,不代表就能治一州,能治一州,也未必就能管治一國。
即使是真正的王佐,也不一定能成為名相。
孫策對此深有體會,見過太多的失敗案例,無數企業倒在了擴張的路上,看似熱火烹油,花團錦簇,轉眼間就大廈将傾。
這也導緻他越來越謹慎,甚至有些自縛手腳的原因所在。
偏偏這樣的辛苦還不能對别人說,隻能自己消化。
和沮授東拉西扯——或者說是旁敲側擊的聊了半天,孫策心情松弛了些。
這時,遠處有人探了探頭,孫策眼力甚好,定睛一看,見是袁耀,知道他有事要說,便與沮授道别。
沮授也看到了袁耀,識趣的退了下去。
孫策招了招手,袁耀邁着小步,奔了過來。
“大王。
”
“什麼事?
”
“呃,小環剛剛收到了一封信,是趙昂之妻王異所書。
”
“王異?
”孫策想了一會兒,才想起這涼州的奇女子。
她之前是呂小環的伴當,兖州之戰後,她随趙雲回關中去了。
“說些什麼?
”
“也沒什麼,隻是尋常問候,另外說起河東形勢,希望大王能夠出手相救……”
聽袁耀說完,孫策已經明白了王異的意思。
趙昂這是擔心他對涼州人區别對待,想通過呂小環示好。
看來趙昂對賈诩也沒什麼信心,涼州人内部也是貌合神離,互不信任。
人心隔肚皮,概莫能外。
孫策問了時間,知道王異的書信是在大年初五發出來的,那時候河東尚未生變,但王異卻已經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可見見識不俗,能成為奇女子,自有其天賦。
“你們倆口子想不想上陣?
”
“上陣?
”袁耀愣了一下,随即嘿嘿笑道:“我是無所謂啦,不過小環一定很開心。
她……”
“有興趣就好,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就起程。
做好心理準備,這次任務很急,要在半個月内趕到河東,路上會很辛苦。
”
“明天?
半個月趕到河東?
”袁耀倒吸一口冷氣,面露難色。
孫策也沒理他,不管他和呂小環去不去,張遼都會去,魯肅現在最缺的就是騎兵,他打算派張遼、龐德率領親衛騎趕到河東,助魯肅一臂之力。
楊修會與韓遂、馬騰聯絡,要求他們派騎兵趕到河東助陣,但孫策對韓遂、馬騰能否盡力沒什麼把握,還是決定自己安排人去。
派張遼去,是因為張遼在河東、河内募過兵,麾下還有一些河東、河内籍的騎士,再加上高順剛剛歸降,他們是昔日同僚,相互之間知根知底,配合起來會好一些。
如果呂小環也有興趣參戰,呂布舊部更安心,作戰時不用擔心被人當炮灰。
猜疑是信任最大的敵人,能從内部摧毀最強大的敵人。
河東開戰,他不能無動于衷,卻也不想大動幹戈,将張遼、高順等呂布舊部劃歸魯肅指揮,由魯肅負責此次戰事,也算是對魯肅的補償。
河東之戰隻是開幕,真正的戰場是并州,有了這些并州籍的将領協助,将來進攻并州,魯肅就有與沈友比肩的實力,能不能立功,能立多大的功,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平衡,無所不在的平衡。
一想到這些,孫策就覺得好累。
——
孫策的提議得到了呂小環狂熱的擁護,她幾乎沒有給袁耀任何反悔的機會,連夜打點好了行裝,第二天一早就趕到了軍營,與張遼會合。
袁耀本來打算第二天找孫策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有所安排,不要讓呂小環沖殺在第一線。
孫策本來也做好了這樣的準備,但奇怪的事袁耀一直沒有出現,甚至沒有來送呂小環。
兩天後,孫策從一個偶然的消息得知,袁耀受了點傷,至于怎麼傷的,傷在哪兒了,誰也說不清,總之袁耀有幾天沒露面,而提起這件事的人都一臉邪笑。
謝憲英很沒面子,不顧還在正月裡,和袁耀大吵一場,開始冷戰。
張遼出發兩天後,孫策收到楊修的六百裡加急,胡轸部率先趕到臨晉,與蒲坂隔河相望,但劉備守得緊,胡轸沒有戰船掩護,無法渡河。
韓遂、馬騰已經收到了消息,正在集結人馬,從涼州趕來,預計各有精騎一萬,但他們要求提供一些糧草,大軍行動,糧食缺口太大,而關中僅能自足,無法滿足韓遂、馬騰的要求,楊修無奈,隻得向孫策請求,希望能從南陽、颍川調撥補充。
糧食問題再一次成了焦點,而且更加嚴重。
戰時的騎兵消耗驚人,兩萬騎兵每個月要消耗近三十萬石糧食,簡直是無底洞。
虞翻聽到這個消息,登時變了臉,痛斥馬騰、韓遂貪得無厭,趁火打劫。
幹脆讓他們别來了,有胡轸部、張遼部的騎兵,足夠擊敗劉備了。
話音未落,魯肅有緊急軍報送到,胡轸被劉備擊敗,臨陣斬首,所部萬餘步騎全軍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