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麼時候起,洛陽成了一個不祥之地。
黃琬鎮洛陽,兵敗投降。
審配鎮洛陽,還沒到任就一戰而敗,被孫策生俘,現在更是被逼得自殺明志。
他們一個是聞名天下的名士,朝廷的太尉,一個是冀州屈指可數的名士,領數萬冀州精銳,下場都如此凄涼,其他人誰還敢觸這個晦氣?
别說普通人不敢,就連袁紹本人都有些心虛。
郭圖心知肚明,他原本還希望袁紹本人鎮守洛陽,審配一死,他連提都不敢提了。
萬一袁紹懷疑他居心不良,讓他送死,好讓袁譚繼位,他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甚至有可能連累袁譚。
“當然是回邺城。
”
袁紹沉默着,不置可否,背着手,慢慢地向前走。
郭圖跟在身後,張郃帶着幾名大戟士在十幾步外不緊不慢地跟着,連腳步都不知不覺的放輕了,生怕幹擾袁紹思考。
袁紹一路走回中軍,出了一些微汗,兩腿也有些酸軟,腳步變得沉重了許多。
他停了下來,擡頭看看遠處的捕獐山,眉頭緊蹙。
“那……洛陽怎麼辦,就這麼讓給孫策?
”
郭圖低下頭,看着眼尖,眼神既迷茫又無奈。
他也不知道怎麼辦,現在沒人敢鎮守洛陽。
袁紹聽不到回應,轉頭看看郭圖,見郭圖無奈,不由得苦笑一聲,轉身入帳。
他也清楚眼前的狀況,别說郭圖,他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選來鎮守洛陽。
見袁紹入帳,郭圖松了一口氣,正準備轉身離開,袁紹又走了出來。
“公則,稍候等公與、休若得空,你們一起來,我們再議議。
”說完,不等郭圖答應,又轉身回去了。
郭圖微怔,看着晃動的帳門,出了一會神,轉身對張郃說了幾句,然後彎腰入帳。
袁紹仰靠在憑幾上,看着頂帳發呆,聽到腳步聲,他轉頭看了一眼郭圖,欲言又止,沉默了良久,幽幽地一聲長歎。
“公則,怎麼會變成這樣,是我們都老了嗎,居然都敗在後輩手中?
”
郭圖苦笑。
“主公不必如此,勝負乃兵家常事,雖說後生可畏,但謀大事畢竟還是要老謀深算,不是一時得計即可。
想當年項羽滅秦,橫掃天下,以霸王自号,不過數年便身首異處,分屍垓下。
漢高祖雖屢有挫折,卻仆而複起,最終成就帝業……”
袁紹笑了一聲,擺擺手,打斷了郭圖。
“公則,我不是泗水亭長,孫策也不是楚國勳貴,你這個比喻不當。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想要的不是這些安慰之辭,我想要的是真正擊敗孫策的良策。
”
郭圖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尴尬地看着袁紹。
袁紹坐直了身子,雙手抱拳,抵着下巴,充滿皿絲的眼睛看着面前空處,根本沒有注意到郭圖的神情。
郭圖有些詫異。
眼前的袁紹雖然鬓有白發,額有皺紋,到處都露出說不出的疲态,神情卻有所不同,既陌生,又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他略一思索,忽然有些激動起來。
他想起來這熟悉感從何而來了。
建甯二年,李膺在獄中被拷打緻死的消息傳到汝陽時,袁紹就是這樣的神情。
當時的他仿佛被激怒的猛獸,面對口含天憲、倒行逆施的閹黨,他明知不敵,卻不肯放棄,更不肯妥協,最後做出了再為亡父追行守墓三年,蟄伏待時的決定。
那三年的蟄伏讓袁紹褪去青澀,由一個意氣風發的貴公子成為一個真正的英雄,也讓他結交了何颙、許攸等人,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力量,将袁基、袁術兄弟遠遠地抛在後面。
難道袁紹經此挫折,不僅沒有頹喪,反而像寶刀回爐重煉一樣,重現昔日的鋒芒?
郭圖心潮起伏,思緒萬千。
他希望看到這一幕,但他又不敢奢望,畢竟袁紹已經五十歲了,指望他像弱冠之時一樣抛棄既有的一切,選擇一條截然不同的路,未必期望太高。
就算是聖人也未必能做到這一點。
兩人各自出神,大帳裡一時安靜無比,隻剩下兩人的呼吸聲。
袁紹的呼吸悠長,郭圖的呼吸急促,截然不同,卻又和諧無比。
不知過了多久,沮授和荀衍趕到,打破了這難得的默契。
袁紹也恢複了平靜,請沮授、荀衍入座,然後開門見山的提出了自己的問題:洛陽怎麼辦?
如何才能真正擊敗孫策?
荀衍很謙虛,看向沮授。
沮授撫着胡須,打量着袁紹和郭圖,心裡有些狐疑。
這兩人的神情都不太對勁。
袁紹有一種最近很難看到的平靜,而不久之前,在審配的靈前,袁紹還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
郭圖看似淡定,但他的眼神中卻藏着掩飾不住的激動。
他們剛剛說了什麼?
莫非郭圖靈光乍現,又給袁紹出了什麼好主意,現在要在他們面前炫耀一番?
這樣的事郭圖沒少幹,但沮授從來不覺得他那些的所謂的妙計有什麼妙可言。
見沮授眼神疑惑,沉吟不語,袁紹咳嗽了一聲,再次請計。
沮授收回心神,略作思索。
“主公,以退為進,伏擊孫策之計,想必公則已經說過,我就不多言了。
不過,孫策謹慎,會不會中計,由不得我。
”
“沒錯。
我正是想問,若孫策不中計,我們該如何,是留在河南,還是退回河北?
”
沮授再次看了袁紹一眼。
他現在可以确證,袁紹今天的情緒的确有些不同。
他心中一動,忽然覺得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本來以為不太可能的機會。
他仔細打量了袁紹兩眼,咬咬牙,躬身一拜。
“主公,臣有一計,或許可解眼前之困。
”
“說來聽聽。
”
“向長安稱臣,迎奉天子回京。
”
袁紹眉梢微顫,靜靜地看着沮授,眼神淩厲如劍。
過了一會兒,他神色稍緩,目光由沮授臉上挪開,看向荀衍和郭圖。
荀衍和郭圖都很震驚,他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沮授之前連一點口風都沒透露過。
見袁紹看過來,臉色平靜,看不出是喜是怒,郭圖一時躊躇,撫着胡須沉吟不語。
荀衍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随即又閉上了嘴巴。
袁紹的眉頭再次顫了顫,眼神定在荀衍臉上。
“休若,你覺得如何?
”
荀衍躲不過,隻好躬身施禮。
“主公,臣以為……别駕之計可用。
”
袁紹又看向郭圖。
“公則,你意下如何?
”
郭圖福至心靈,雖說有些不甘,卻也不得不承認沮授此計甚妙,是解決眼前困局的最佳選擇。
看袁紹的神情,他已經接受了,隻是出于禮貌,要征詢一下他的意見。
他連忙說道:“主公,臣亦以為此計甚妙。
”
袁紹笑了,起身走到沮授身邊,彎下腰,伸手拍拍沮授的肩膀。
“公與,你便是我的子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