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投效,最開心的是劉和。
看到荀彧,劉和就像看到至親一般,彎彎的眼角滿是笑意。
她再三起身,向荀彧敬酒,讓荀彧有些招架不住,再加上孫策和郭嘉,一不小心就喝得有點多。
孫策原本還打算和荀彧深聊,見荀彧有些醺然,怕是不能再談,隻好命人先送荀彧回去。
劉和搶着應下。
她奉召而來,帶着馬車,身邊還有兩個侍女,可以護送荀彧回去。
孫策理解她的心情,欣然應允。
荀彧婉拒了劉和的攙扶,向孫策拱手道别,在劉和的陪伴上,沿着長長的曲廊向前走去。
郭嘉看着荀彧的背景,有點擔心。
“他不會掉水裡吧?
”
孫策也看了一眼,不太放心,示意淩統去關照許褚一聲,護送荀彧到岸上。
萬一一頭栽水裡淹死了,今天的口舌可就全白費了。
見孫策當了真,郭嘉忍不住大笑。
“大王放心吧,荀文若就算喝得大醉,落入水中,也不會淹死。
你别看他斯斯文文,水性好得很呢,葛陂遊個來回不在話下,一個猛子紮下去,至少五六丈遠。
”
孫策很驚訝。
“這麼厲害?
真沒看出來。
”
“荀家的人都深藏不露,不顯山不顯水。
”郭嘉揚揚眉,神情欣慰。
“不過臣看得出來,他今天是真的被大王折服了。
心悅誠服,如七十子之服孔子。
”
孫策笑道:“今天說話這麼動聽,莫不是想求我網開一面,别透露你的私房錢?
奉孝啊,你這幾年調養得是不錯,卻也不能因此放松。
酒這東西,少飲尚佳,過量則傷肝傷腎,還是節制些的好。
”
“是是,大王所言,臣謹記在心。
”
“哼,信你才怪。
私房錢可以不說,私藏的酒杯交出來,否則要你好看。
說吧,出了什麼事,能讓你這麼急着趕過來?
”
郭嘉收起笑容,從袖子裡抽出一份公文,遞到孫策面前。
孫策接過一看,眼角不由自主的跳了跳。
交州來的急報,上面有三道表示緊急情況的朱砂。
怪不得陸遜不處理,要請郭嘉出面。
陸遜是右軍師,分管荊州、兖州方面的事務,交州由郭嘉直接負責。
從分工上來說也合理,當然,連夜将郭嘉請來,而且是他在與荀彧交流的時候,要說陸遜一點小心思也沒有,恐怕也不是事實。
郭嘉與荀彧站在一起,汝颍系的強大毋須多言。
當然,江東系——尤其是吳郡系——的焦慮也不言而喻,他們甚至有些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敏感而脆弱的心靈急需撫慰。
“交州會出什麼事?
”孫策掂着公文,心裡沉甸甸的。
“交州一向自行處理大部分事務,輕易不向中軍請示,這次突然發出急件,自然是出了大事。
大王,你要有心理準備。
”
孫策心裡咯噔一下。
“打敗仗了?
”
郭嘉點點頭,又道:“劉繇與士家串通設伏,骠騎将軍中了計,受了重傷。
”
孫策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半晌,又慢慢吐出來。
他打開公文,就着燈光仔細閱讀了一片,眉頭緊鎖,沉吟良久。
“奉孝,我要回一趟吳縣。
”
郭嘉點點頭。
“張相、虞相也一起去吧,留下三将軍,有臣和陸遜在,不會出什麼事。
”
孫策看了郭嘉片刻,同意了。
頓了頓,又道:“請華佗去一趟交州,治這種傷,沒有人比他高明。
”
——
坐在馬車中,就着柔和的燈光,荀彧打量着劉和。
劉和有些疲憊。
她低着頭,擺弄着手絹,一言不發。
“長公主,辛苦你了。
”荀彧坐直了身體,拱手施禮。
“沒什麼,我早就料到有這一天了,隻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她轉頭看着外面,眼神縮了縮。
“都怪劉晔不自量力,貪功冒進,結果一敗塗地,陛下死了,他卻全身而退。
”
荀彧無言以對。
他也對劉晔有意見,但他不能當着劉和的面說。
郭嘉已經提醒過他,孫策首先重用的是江東系,然後會是江淮系,劉晔作為江淮人,又與魯肅相交莫逆,重新起用幾乎是必然的事。
劉和對劉晔懷恨在心并非好事。
以劉晔的心計,劉和不僅傷不了他,反倒可能自取其咎。
見荀彧不說話,劉和忽然有些不安,連忙解釋道:“令君,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千萬不要誤會。
”
荀彧擺擺手,苦笑道:“長公主,陛下英年早逝,我和劉晔都有責任。
現在想想,我們都不清楚對手的實力,就和挖山的愚公一般,看似堅忍,其實愚昧,要想成功,隻能寄希望于上蒼的垂憐。
很可惜,上蒼已經抛棄了大漢。
”
“大漢……真的天命已終?
”
荀彧點點頭,想到剛剛和孫策見面的經過,由衷地一聲輕歎。
“這是天意,非人力可違。
比起劉晔的不自量力,我的失誤更大。
如果能對新政多一分了解,知道雙方的實力差距居然大到這個地步,我絕不會同意陛下出關迎戰,至少不是現在。
”
劉和歎了一口氣。
“令君,沒用的,他不試一試,怎麼會甘心呢。
戰場畢竟是戰場,勝負并不完全取決于實力,他心有執念,絕不會因為雙方實力懸殊就會放棄,隻會孤注一擲,置之死地而後生。
”
荀彧苦笑。
到底是相依為命的姊弟,劉和雖然不算聰明,對劉協的性格卻一清二楚。
她說得對,就算劉協知道孫策的真正實力,他也不會放棄的,現在這個結果幾乎是必然的。
求仁得仁,亦複何怨。
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活着的人更應該着眼于将來。
将來會更好,如鳳凰般浴火重生的華夏衣冠将恩澤四海,德化天下,隻可惜先帝看不到了。
願他的在天之靈安息。
荀彧的眼角有一點淚光閃過。
兩人沉默以對。
不知不覺,馬車緩緩停下,有人拉開了車門。
荀彧轉頭一看,陳群站在車前,躬身向劉和施禮。
“長公主,有勞了。
”
“無妨。
”劉和起身,向陳群緻意,伸手來扶荀彧。
荀彧起身,搭着陳群的手下了車,劉和再次道别,關上車門,馬車緩緩駛去。
陳群聞着濃烈的酒氣,頗有些驚訝。
荀彧不嗜酒,今天又是去見孫策,縱使飲酒也會很克制,怎麼會喝成這樣,連腳步都有些虛浮了。
他什麼也沒說,扶着荀彧進了門,剛到中庭,荀文倩就迎了過來,見荀彧這般模樣,吃了一驚。
“阿翁,是誰逼迫你了,喝成這樣?
”
“沒有人逼我,是我自己喝的。
”荀彧揚了揚手臂,輕輕推開陳群,盡力穩住腳步,緩緩向堂上走去。
走了兩步,他又轉過身,歪着頭,目光在陳群臉上停了片刻,又落在女兒臉上。
“可有好茶?
”
“有……”
“去煮些來。
長文,你過來,我們說說話。
今天與大王一席談,感慨良多,本當秉燭夜談,奈何郭奉孝有急事求見,未能盡興。
”
陳群心中一動,給荀文倩使了個眼色。
荀文倩也是個聰明人,聽出了其中的蹊跷,轉身去準備茶水。
陳群與荀彧上了堂,各自落座。
荀彧有些過量,腿腳不聽使喚,不能正坐。
陳群便取來憑幾,讓他斜靠在上面,又取來薄毯,蓋住他的腳,免得失儀。
“長文,你從小熟讀儒門經籍,可知儒門最大的問題在哪兒?
”
“請阿翁指點。
”
“厚古薄今。
”
陳群既不附和,也不反駁,隻是靜靜的“哦”了一聲,有些意外。
他為孫策效力以來,這樣的言論聽得太多了,可是從荀彧嘴裡聽出來,多少有些意外。
“不以為然?
”荀彧斜睨着陳群,嘴角輕挑。
“這也不怪你,儒門重師法、家法,聖人之書一字不輕易,聖人之言一字不敢違,自然什麼都是過去的好,卻不知道聖人有聖人的好,今人有今人的好。
聖人亦知因時而變,今人又焉能泥古不化。
”
“阿翁,這是誰的高論?
”荀文倩引着婢女,端着茶水過來,正好聽到荀彧的話,立刻接了過去。
“今日之聖人。
”荀彧揚了揚手,打了個酒嗝。
“……吳王殿下。
”
“喲!
”荀文倩掩唇而笑。
“吳王是出了名的不讀書,他也做聖人?
”
“這就是你不懂了。
”荀彧哈哈大笑,示意荀文倩坐下。
荀文倩倒了一杯茶,遞給荀彧,又給陳群倒一杯,順勢在陳群身邊落坐,兩人的手在案上自然的牽在了一起。
荀彧看得真切,不由得一笑。
“文倩,若是還在邺城,你會和長文在室外牽手嗎?
”
“阿翁……”荀文倩紅了臉,抽回手,嗔道:“這吳王究竟給你灌了多少酒,讓你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把他當作聖人,卻來開女兒、女婿的玩笑。
”
荀彧大笑。
“文倩,我問你,聖字怎麼寫?
”
“聖字從耳,從呈,耳順謂之聖,這都是《說文解字》上寫着的,蒙童都知道,我豈能不知。
”
“是啊,聖(聖)字從耳,耳順謂之聖,上古學問口耳相傳,未有文字,更無書籍。
由此可見,是不是聖人,與讀不讀書沒什麼關系。
書,不過是聖人傳道的途徑之一。
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盡信書,無異于買椟還珠,反倒誤會了聖人的真意。
”
荀文傅與陳群互相看了一眼,驚訝不已。
荀彧的酒話雖離經叛道,卻自圓其說,聽起來有幾分道理。
但憑她對荀彧的了解,這種非議聖人的話絕不可能是荀彧自己的見解。
難道是孫策?
“阿翁,這是……誰的高見?
”
“你也覺得是高見吧?
”荀彧感慨的拍着膝蓋。
“你别急,吳王還有很多高見,我一一說與你聽。
譬如以弈道喻治道,堪稱妙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