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慢慢嚼着點心,沉默不語。
龐統也不着急,靜靜地等着。
嘴角微微上挑,淡淡的髭須被海風輕輕拂動。
他今年十八,未脫少年稚氣,但眼神卻已經沒有同齡人的青澀,明亮而銳利,像一口名劍,能一眼看透人心。
這時,躺在一旁的孫策突然說道:“士元,說來聽聽。
”
龐統一愣,同時回頭,這才發現孫策已經醒了。
他隻顧談話,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醒的,剛才說的那些話又聽到了多少,不免有些尴尬。
他瞅了一眼郭嘉,郭嘉無動于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将涼的茶,隻是在茶水進口的一瞬間嘴角微微一顫,一抹笑意一閃而逝。
“打擾君侯休息了,死罪死罪。
”龐統放下茶杯和點心,拱手道。
孫策擺擺手。
“無妨,我也是剛醒,正好聽到你有反敗為勝之計。
”
其實他早就醒了,龐統和郭嘉說的話,他大半聽得清清楚楚,郭嘉早就注意到他不打鼾了,隻是龐統沒留神。
他很聰明,但他從小就在自己身邊做事,敬畏之心有限,難免口無遮攔。
現在年歲稍長,知道顧忌了,卻難免少年心性,不夠周全。
不顧淩操、麋芳生死就是如此。
也許他的建議是對的,但提出這樣的建議本身就容易引人非議。
一是不顧同僚安危,未免冷皿;二是他的身份容易讓人誤會。
淩操是江東系,麋芳是青徐系,他是荊州系,很容易被人引申為派系之争。
加上他和郭嘉的競争關系,那就更說不清了。
相比之下,那些說孫策也有責任的話反倒沒什麼,他從小就在孫策身邊做事,關系非同尋常,孫策也不會因為這幾句話就懷疑他。
龐統整理了一下思路,侃侃而談。
眼下最大的麻煩是什麼?
地形不熟,騎兵不足。
公孫度之所以能迅速圍城,讓之前設在城外的要塞形同虛設,就是因為公孫度熟悉地形,利用騎兵的速度優勢迂回,直插城下,将淩操、麋芳困在城裡,失去了騰挪的空間,沈友雖然及時增援,卻無法入城。
即使孫策趕到,兵力依然不足,如果強行突破,損失必然慘重。
與其如此,不如别辟蹊徑,避實就虛,置沓氏不顧,直搗襄平。
襄平是遼東郡治,也是公孫度僭稱遼東王的國都,守城的是公孫度之子公孫康,年方弱冠,沒什麼作戰經驗,在公孫度東征西讨的這幾年,他大部分時間都是留守襄平。
如果溯大遼水而上,直抵襄平城下,公孫康必不能當,公孫度隻能解沓氏之圍。
龐統說完,目光炯炯地看着孫策。
孫策轉頭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沒有理他。
這個計劃太冒險了,襄平是郡治,兵精糧足,守衛森嚴,即使公孫康年輕沒經驗,襄平也不是那麼好攻的。
圍魏救趙看起來高明,但有一個前提:有機會攻下魏國,否則什麼都是空談。
龐統将成功的機會寄托在公孫康的無能上,未免過于天真。
與其說是出奇制勝,反倒像是一次豪賭。
“奉孝覺得如何?
”
郭嘉說道:“士元不局限于沓氏一縣,而是擴展到整個遼東,視野開闊,可喜可賀。
”
龐統耷拉了眼皮。
郭嘉隻是誇他視野開闊,卻不評價他的計劃,顯然是并不贊同。
孫策又問道:“你們議了半天,有什麼結果嗎?
”
郭嘉說道:“有兩個方案,目前還難以取舍。
一是正面攻擊,一是截擊糧道。
正面攻擊就是強攻公孫度的陣地,讓公孫度不能全力以赴的攻城,形成對峙局面,等待破敵機會。
這個機會比較穩妥,但傷亡可能會大一些,而且可能僵持不下。
截擊糧道是側面作戰,我們面對的敵人會少一些,可是考慮到公孫度的騎兵優勢,危險依然不小,還有中伏的可能。
如果在登岸行軍的過程中被騎兵奔襲,後果不堪設想。
”
“你傾向于哪個計劃?
”
“我傾向于截糧。
”郭嘉笑道:“這符合我的習慣,也正因為如此,我族叔更容易在此用計,騎兵奔襲的概率很大。
如果我們準備得當,改截糧為伏擊騎兵,也許會有收獲。
問題在于我軍騎兵數量不足,全憑步卒立陣,比較被動,很可能會成為一場消耗戰。
”
“軍謀們意見不一?
”
“是的,支持兩種方案的人數幾乎相當。
”
孫策微微颌首。
這兩種方案都算不上萬全之策,軍謀們各持己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最後還要由他來做決策。
除了這兩種意見之外,應該還有一些其他不同意見,比如龐統的建議,隻是支持的人更少。
“議了半天,大家也累了,先讓他們休息吧,明天再說。
”
“喏。
”郭嘉起身,去安排軍謀們休息。
孫策坐了起來,打量了龐統一眼。
“士元,你這個計劃有幾分勝率?
”
“君侯,行軍作戰,以正合,以奇勝,不能完全用算學來計算的。
”
“作軍作戰的确不能完全有算學來計算,但一味用奇,也無異于自投險地。
用奇,就意味着将成功與否的決定權交到對手手裡。
對手犯錯了,你就有機會取勝。
如果對手沒犯錯,你很可能就一頭鑽進了對方的陷阱。
這是賭徒心理,輸了就想來把大的,豈不知這很可能就是莊家給你下的套。
”
龐統舔了舔嘴唇,沒敢再吭聲。
孫策批評他,他無話可說,何況還是在郭嘉不在場的情況下,已經給他留面子了。
“輸不可怕,輸不起才可怕。
”孫策既像是安慰龐統,又像是警告自己。
“喏。
”
“去把孔明他們叫來。
”
龐統應了一聲,起身去了。
孫策拍拍額頭,有些頭大。
眼前形勢比當年徐榮率部侵入南陽還要緊張,至少他身邊沒有這麼多聲音,一心一意的對付徐榮就行了。
哪像現在這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既有可能是算計對手,也有可能是算計同僚,一時一刻也不敢放松。
時間不長,郭嘉回來了,龐統也帶着諸葛亮、陸議等人來了。
甘梅、劉和見狀,識趣的自行回艙,以免耽誤孫策等人議事。
孫策叫住甘梅,讓她通知孫尚香來旁聽。
這種兩難困境下的讨論最能體現各人的才智,對每一個參與者都是難得的機會。
看到眼前一張張臉,孫策莫名的心安了很多。
我有這麼多精英,還能對付不了公孫度?
縱使有郭圖、許攸相助,公孫度也插翅難飛,最大的價值也就是一塊磨刀石罷了。
過了一會兒,孫尚香趕來了,衣裳整齊,應該還沒睡。
不用孫策吩咐,她和孫翊兩人站在孫策身後,向郭嘉等人依次行禮。
等衆人打過招呼,孫策讓郭嘉将軍議的結果說了一遍,便讓衆人自言發由。
在座的大部分人都參與了讨論,至少是旁聽,這麼做除了讓孫尚香了解一下情況之外,也有整理思緒的作用,将範圍限定在兩個可行性最大的方案之中,不再涉及其他可行性太小的方案。
各人陸續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諸葛亮、楊儀支持正面作戰。
他們認為,雖說雙方兵力相差懸殊,但雙方的戰力差距并不大,陣而後戰,以正兵破敵,是己方的優勢。
揚長避短,才是正途。
且沓氏就在附近,即使公孫度圍得水洩不通,雙方交戰的戰鼓聲他總是擋不住的,城裡的将士知道孫策正在進攻,自然會有守城的信心,力保城池不失。
在必要的時候,還有機會内外夾擊。
如果截擊糧道,一來容易造成兵力分散,二來可能被騎兵突襲,反不如正面突擊來得穩妥。
朱然支持截擊糧道。
沓氏周圍山嶺多,易守難攻,如果正面突擊,傷亡必然不小。
選擇合适的地形截擊糧道,可以選擇有利于自己的戰場。
從襄平到沓氏有千裡之遙,總能找到合适的。
龐統襲擊襄平的建議被否決後,也選擇支持截擊糧道。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往來辯駁,互不相讓。
諸葛亮說,沓氏周邊雖然山嶺多,但我們相對熟悉,中伏的可能性最小,而且山地戰正是我軍所長,當然是正面突擊更有利。
朱然則說,沓氏周圍的山嶺坡度有限,利于防守,還有利于騎兵的加速,公孫度擁有騎兵優勢,他居高臨下,用騎兵沖擊步卒,就算我軍擅長山地戰也未必擋得住。
諸葛亮又說,山坡雖然利于騎兵加速,但他們能下不能上,隻要做好防範措施,反倒是個誘敵的機會。
如果搶到足夠的戰馬,就能平衡公孫度的騎兵優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争得不可開交。
孫尚香俯在孫策耳邊,悄悄地說道:“大兄,伯言為什麼一直不說話?
”
孫策也注意到了,陸議一直沒吭聲,神情平靜。
他雖然名議,但主動開口的機會并不多,尤其是上次回吳郡過年之後,越發沉穩了。
孫策擡起手,示意吵得正兇的諸葛亮和朱然都停一停,點了陸議的名字。
“伯言,你支持哪個方案?
”
陸議不慌不忙的拱拱手。
“君侯,我兩個都支持。
”
“兩個都支持?
”
“是的,我覺得都可以嘗試一下。
祭酒常說,計當因人而設,我們對公孫度了解有限,現在很難做出針對性的方案,所有的方案隻是有所準備而已,不可能是萬全之策,與其在這兒争論,不如在實戰中揣摩,分析公孫度的用兵習慣,了解遼東将士的優劣,也許可以從中發現破綻。
這次攻取沓氏本來就是嘗試,得失在所難免,不必急于一戰見分曉。
”
衆人恍然,紛紛表示贊同。
孫尚香趴在孫策的肩膀上,得意地笑道:“怎麼樣,還是伯言最厲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