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起身,背着手,來回轉了兩圈,擡起頭,對何夔說道:“我想請足下在營中盤桓數日,可否?
”
何夔臉色蒼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已經猜到了孫策的意思,知道這次麻煩大了,何家數代積累的産業都将因為他的意氣毀于一旦,他卻無力阻止,隻能看着災難降臨。
孫策又對許虔、陳逸拱拱手,笑道:“二位放心,我雖然讀書少,還知道國有國法,不會亂來。
本來呢,滿伯甯是先處理汝南的事,然後再去陳梁諸國,現在汝南也處理得差不多了,正準備着手處理陳梁諸國的事,既然何叔龍在此,現在先從陳國起,也不算意外。
”
許虔、陳逸苦笑着,無言以對。
他們也清楚何夔今天算是撞到刀口上了。
孫策一直在查世家侵吞土地的事,隻是汝南世家反抗激烈,武周等人又陽奉陰違,清查不怎麼順利,現在孫策打赢了任城之戰,生俘了袁譚,又派了一個滿寵來,這事才推行得比較順利,汝南、沛國已經清查了大半,遲早會到陳國、梁國、颍川。
可是從陳國開始卻是何夔自找的。
何家世代奢侈成風,憑的是什麼,難道是他們家節儉持家、勤勞緻富?
當然不是,是他們侵占的土地帶來的财富,田産就是何家的根基。
如果被孫策奪走他們侵占的土地,何家當然不至于餓死,但他們再也别想過這種奢侈的生活了,連眼前這種飯菜都未必能頓頓吃到。
何夔沒有謀生之道,又得罪了孫策,想在孫策治下謀一事都難,哪個不長眼的太守、國相敢逆孫策之意,非要除何夔為吏?
孫策是不殺何夔,但這比殺了何夔更狠。
何夔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氣得面龐扭曲,卻不肯服軟。
“将軍以為這樣就能讓我俯首嗎?
夔雖是書生,不稼不穑,不工不商,卻也不是将軍說的這般無能,縱使你劫我家産,夔也不會為五鬥米折腰。
”
孫策搖搖頭,慢條斯理的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何嘗有逼你俯首之意?
天子西遷,州郡割據,戰事連綿不休,天災人禍接踵而至,每一粒食都彌足珍貴,我可不想養閑人清客。
”
“閑人?
清客?
”何夔氣得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何夔就算再窮,也不至于要到你這兒做閑人清客吧。
“聽起來,足下似乎不以為然?
”孫策咧嘴一笑。
“敢請足下自述其能,看看你都有什麼樣的本事,能夠自食其力,甚至能養活一家老小。
”
何夔不屑一顧。
“道不同,不相為謀。
夔自有安身之道,不勞将軍費心。
”
“不願說?
我看你是無話可說吧。
”孫策嘿嘿笑了兩聲,不緊不慢地來回踱着步。
“不如我為足下謀劃一番吧,若有不周全之處,足下再補充不遲。
”
何夔斜睨着孫策,冷笑不語。
“天生四民,士農工商,各有其能。
剛才足下也說了,不稼不穑,不工不商,想必是以士人自居,不願做勞力之人。
這也無可厚非,讀書人嘛,誰不想緻人而不緻于人的勞心者。
不過這勞心也各有不同。
聖人說,學而優則仕,為官牧守一方,理政治民,以俸祿自養,乃是第一等的選擇。
不過你年近不惑,尚未入仕,現在讓你做令守吧,你沒這本事,讓你做掾吏吧,你又沒這經驗,更拉不下臉與一些年輕後生共事,所以這仕途你怕是不行。
”
何夔臉色微變,眼神複雜起來。
他本來覺得希望最大的就是做官。
他是名士,又是讀書人,還有黨人的背景,出仕為官是最正常不過。
一直以來,他之所以沒有入仕并不是他不能做官,而是他不想做官,至少他自己是這麼想的。
袁術請過他,被他拒絕了。
可是聽孫策這麼一說,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名聲并沒有他想象的那麼有用,到目前為止,除了袁術之外,沒有其他人辟除他也許别有原因。
為什麼?
也許正如孫策所說,他除了名聲,什麼也沒有。
對大部分人來說,仕途都是從郡縣開始,要麼是太守府、國相府為吏,要麼是在縣寺為吏,積累一些政務經驗後,或是被舉薦入朝為郎或者尚書,或是直接外放做,從縣令長、丞尉開始做起,再不濟也是到州郡為吏。
可是他年近不惑還沒有入仕,一點經驗也沒有。
他以前覺得是未遇伯樂,現在才知道更可能的原因應該是他不是千裡馬。
讓他做令守,他沒有經驗。
讓他為吏,他也未必拉得下臉,和一些二十上下的年輕人一起共事,高不成,低不就,沒法安排。
孫策接着說道:“不做官,還可以為學。
隻是教授門徒名高而利薄,滿足不了你的精緻生活,況且你學問一般,恐怕難以開宗立派,也不會有人願意拜在你門下,想學馬融也沒那機會。
你也就在我這樣的武夫面前擺擺譜,真有本事,敢去汝南郡學授一課嗎?
”
何夔面紅耳赤,無言以對。
他的學問他清楚,真要去了郡學,做學生還行,做教師會被學生轟下來的。
現在的汝南郡學祭酒程秉是大儒鄭玄的弟子,學問遠非他能及。
“做官不行,做學問也不行,你還可以選擇為幕僚。
可是你眼界有限,隻知道幾句子曰詩雲、道德文章,天文地理,你似是而非,軍事政治,你無過人見識,至于人情世故,你更是一竊不通。
除了說空話,你能幹什麼?
你什麼也幹不了啊,百無一用。
”
何夔眼神微縮,盯着孫策,一言不發,氣得眦睚欲裂。
“不服?
那你說說看,關中大旱,糧食歉收,你有什麼辦法能讓受災的百姓吃上飯,活下去。
”孫策轉身指指案上的飯菜。
“我好心好意招待你,你還嫌飯菜不合口味,你信不信再過些日子,你連這樣的飯菜都未必有機會吃得上?
到了那一步,你能幹什麼,吃土麼?
”
何夔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他從小衣食無憂,即使是在亂世,也能安安心心的做名士。
現在惹了孫策,孫策要奪他田産,他沒有了生活來源,需要為謀生犯愁,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謀生之道。
做官沒經驗,學問又不行,就算肯放下身段做幕僚,他也出不了什麼主意,隻能混口飯吃,可不就是孫策說的閑人清客。
如果能閑人清客都不願意做,那他就真的如孫策所說,隻能吃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