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對個人品德一向不敢期望過高,尤其是對政治人物。
倒不是說心理陰暗,不相信有好人,而是他相信政治首先是妥協,絕不是某個人道德高尚就能獨挑大梁的,君子在野時可以特立獨行,窮居陋巷,不為世俗所污,但他投身政治時就必須與人打交道,個人品德影響有限,歸根到底還是要滿足大部分人的利益訴求才能做成一些事,希望别人都和他一樣餐風飲露是不太現實的。
楊震拒金,首先是有人送金。
羊續懸魚,也是因為有人送魚。
周瑜可以不介意為他人做嫁衣,别人呢?
更何況以他對周瑜的了解,周瑜絕不是那種謙虛淡泊的人。
他有風度不代表他沒有功業心,恰恰相反,周瑜是一個功業心非常強烈的人。
“公瑾,這是誰的方案?
”
“臣的。
”周瑜說道:“雖然有公達等人參謀,但決定是臣所為。
”
“繼續。
”
周瑜看看孫策,想了想,又笑了一聲,隻是笑容有些落寞。
他轉身看着遠處煙波浩渺的彭蠡澤,劍眉不經意地顫了顫,眼神中多了幾分凝重。
他輕拍着欄杆,似乎有些猶豫。
孫策也不着急,耐心地等待着。
他需要周瑜給他一個充足的理由。
“益州之功雖大,不足以酬大王賞識。
”過了好一會兒,周瑜才緩緩地說道:“蒙大王不棄,擢臣為九都督之首,臣感激不盡,敢不竭死力以報大王?
益州雖大,對大王卻不及幽州重要,且益州易守難攻,耗時必久,損失必大,臣亦無法像太史子義一般摧枯拉朽。
既然如此,倒不如再等等。
”
孫策釋然。
周瑜雖然說得很克制,但這個理由卻符合他本人的性格,像是他自己做出的決定。
以周瑜的身份和教養而言,如果不是對他足夠信任,引為知己,絕不會說這樣明顯帶有意氣之争的話。
周瑜是他最親近的朋友,第一個真正的将領,這些年鎮守荊州,為他掃蕩中原創造了機會。
雖然他的戰功并非最大,作用卻無可替代,所以他才擢周瑜為九都督之首。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意見,張纮、虞翻、郭嘉都持類似觀點。
不可否認的是,不是每個人都這麼看,認為周瑜能為九都督之首是因為他們關系與衆不同的大有人在,私下裡怨言不少。
周瑜再有氣度,畢竟年輕,況且他不是沒有能力立功,隻是一直沒有機會而已。
面對這樣的非議,最好的辦法就是立功,立大功,用真正的戰功證明自己實至名歸。
益州不夠,漢中更不值一提,他需要一個更大的目标。
“有目标了嗎?
”
周瑜劍眉微挑。
“文姬奉大王诏,研習天竺典籍,聞其國甚大。
臣在零陵時,亦聞益州南部有道可直入天竺,商旅不絕。
”
孫策拍拍周瑜的肩膀。
“這才像你。
不過,天竺不是益州,至少要等天下初定,所以你還得再忍忍。
”
周瑜大喜,連忙躬身道:“臣還年輕,不差這一時。
”
“話雖如此,也不能總這麼等着,刀不用會生鏽,總該時常拿出來磨一磨。
公瑾,我看去年江南四郡的收成不錯,增長勢頭也喜人,漢中的事交給黃忠、徐晃,你着手籌備江南戰場吧。
”他籲了一口氣,撓撓眉梢。
“交州那邊……說不得還要你插一手才行。
我那二弟仲謀可沒你這耐心。
”
“喏。
”周瑜說道:“仲謀還年輕,再過幾年就好些了。
”
孫策笑笑,沒有再說什麼。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孫家遺傳的急性子,孫權可以忍一時,卻忍不了一世,遲早還會故态複萌。
他能做的就是讓周瑜對益州南部施加壓力,迫使曹操不敢全力壓上而已。
真要論用兵,孫權肯定不是曹操對手,就連老爹孫堅都沒把握。
清官難管家務事,皇帝亦然。
周瑜在白鹿書院住了兩天,與孫策朝夕相處,暢想未來,一如當年在舒城。
兩天後,祖郎、賀齊先後趕到。
幾個人共商大計,籌劃江南的戰事。
經過幾年的經營,豫章基本穩定,丹陽的戰事也接近尾聲,賀齊、祖郎不能閑着,孫策要給他們安排新的任務。
之前就曾計劃讓他們與周瑜一起開辟江南戰場,後來因為公孫瓒戰死,幽州戰事提前爆發,這才耽誤了。
如今孫策稱王,後方基本穩定,這個計劃就再次提上日程。
經過反複商議,孫策轉賀齊為武陵尉,祖郎為零陵尉,皆由周瑜節制,以一年為籌備時間,内修戰備,外偵敵情,在适當的時候發起攻擊。
他估計朝廷也就能忍一到兩年,說不定還會更快一些。
考慮到江南多山多水,騎兵用處不大,孫策沒有給他們安排更少騎兵,也沒有增加兵力,倒是讓他們精選士卒,強化訓練,盡可能減少後勤負擔。
為此,他将親自坐鎮長沙,以洞庭湖為樞鈕,籌建運輸網絡,為大軍提供後勤保障。
并抽調人手,組建木學堂,專門為山地戰打造趁手的軍械。
“奪取益州南部隻是小試牛刀。
”孫策對他們說。
“翻山越嶺,直抵大海之濱,才是你們的最終目标。
”
周瑜三人躬身領命,意氣風發。
——
扞關。
曹操背着手,在江岸來回踱步,濺起的江水打濕了木屐,濕透了足衣。
江水滔滔,滾滾東流,濤聲隐隐如雷。
大小船舶到此,速度蓦然加快,氣氛也變得緊張起來,即使隔着很遠也能感受到船夫們的不安。
曹操的心情也很緊張。
孫策離開了秣陵,移師柴桑,究竟是何用意?
原本負責整個荊州的周瑜改駐江陵,已經讓他感受到了壓力,現在孫策親至,他不能不考慮孫策逆流而上,強攻益州的可能。
雖然看起來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孫策這些年的戰績已經證明了一點,他總能出奇制勝,把别人看來不可能取勝的對手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不翻身。
徐榮如此,袁紹如此,公孫度也如此。
三峽雖險,也難保萬全。
當初吳漢擊破公孫述不就是逆流而上?
孫策的水師比吳漢的水師更強,樓船更大,優勢也更加明顯。
戲志才坐在更遠處的車裡。
雖然天氣很熱了,戲志才卻還是穿着厚厚的冬衣。
他面容消瘦,眼窩深陷,不停的咳嗽,隻能用手帕捂着嘴,掩住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曹操很後悔。
戲志才去了一趟交州,身體更差了。
醫匠說,這是中了瘴氣,隻能靜養。
但戲志才靜不下來,益州的形勢太危急了,他放心不下。
回到成都之後,他就重新接管了細作營,每天大量的情報分析就讓他疲憊不堪。
原本這些事是交給辛評處理的,但辛評在這方面的能力不如戲志才太多,戲志才很不滿意——在這方面,戲志才的眼界很高,能讓他滿意的人不多,就曹操所知,大概隻有荀攸一人,就連孫策身邊的郭嘉都略遜一籌。
戲志才曾說過,郭嘉長于細務,昧于大局,眼界不夠開闊。
曹操覺得他意有所指,嘴上說郭嘉,其實說的是法正。
戲志才對法正的觀感不好,說他急功近利,投機心理太重,不夠理性,去年的下辯之敗便是明證。
這次到扞關查看防務,了解荊州動靜,戲志才就不放心法正,一定要親自走一趟,搞得法正很沮喪,氣氛也有些尴尬。
“主公。
”站在一旁的法正忽然提醒了一聲,伸手指向遠處。
曹操順着他的手向遠處看去,隻見一條小船逆流而上,正向岸邊駛來。
船頭站着一人,手裡舉着專用的小旗,示意過往的船隻讓路。
這是打探消息的斥候回來了。
曹操回頭看了一眼,戲志才也看到了,正倚着車窗向這邊看。
法正面無表情,隻是眉心輕蹙。
曹操暗自歎息,他理解法正的心情,卻不知道怎麼安慰法正。
其實何止是法正,就連他自己都被戲志才多次嚴厲的批評,一點面子也不留。
汝颍名士嘛,一直就這樣,戲志才隻不過更出格些罷了。
小船靠了岸,尚未停穩,斥候就縱身躍下,涉水上了岸。
他深身濕透,臉色蒼白,走路也有些打晃。
“主公,荊州急報。
”說着,從懷裡取出一根銅管,雙手奉上。
曹操接過銅管,取出小刀,刮去上面的封蠟。
銅管密封得很嚴實,裡面的紙一點也沒濕,曹操取出紙,展開一看,頓時眉心緊蹙,擡頭看了法正一眼。
“孫策移師荊州了,水師将進駐洞庭,于端午舉行賽舟之會,祭祀屈原。
”
法正哼了一聲:“虛張聲勢罷了,主公不必擔心。
”
曹操沒吭聲,轉身上岸,向馬車走去。
他站在馬車旁,将情報看了一遍,然後隔窗遞給戲志才。
戲志才看了一遍,閉上眼睛,思索了片刻,又睜開眼睛,看着遠處的江水。
“主公,虛虛實實,不可不防。
”
“志才覺得孫策可能逆流而上?
”
“雖然可能性不大,卻并非完全不可能。
”戲志才輕聲歎息。
“我聽說黃月英又取得了突破,他們的樓船更快了,賽舟之會很可能是新船下水測試。
”
曹操忍不住罵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