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授黯然。
汝颍系與河北系的沖突一直存在,從未停息,可是發展到今天這一步,還是出乎他的意料。
袁紹接連受挫,雖然還有一定優勢,但優勢已經不明顯,如果再這麼内耗下去,秋季攻勢很難指望有什麼理想的結果。
等孫策在兖州戰穩腳跟,袁紹可就沒什麼優勢可言了,他隻有一州之地,卻四面受敵,形勢不容樂觀。
“正南兄,雖說攘外必先安内,可如今袁譚戰敗被俘,汝颍系已經偃旗息鼓,無力再争。
我等是不是也該見好就收,用其智力。
若一味窮追,豈不是讓主公為難?
”
審配微微颌首,放緩了語氣。
“公與,并不是我想窮追猛打,趕盡殺絕。
既為主公之臣,豈能不顧及主公大業?
隻是汝颍人野心太大,目中無人,若不削其枝葉,待他緩過這口氣來,難免又故态萌生,橫生枝節。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受挫未必就是壞事,古今但凡能成大事者,有幾個一路坦途?
就以主公而言,不受黨锢之累,守墓六年,他焉能有後來之大名。
若說袁氏三公,怎麼也輪不到他吧。
”
沮授見審配說得誠懇,态度卻不怎麼恭敬,連忙勸阻。
審配笑着擺擺手。
“公與,得其人不言,是為失人。
元皓、公與皆是我河北智士,欲成大事,非得你們相助不可。
我知道,背地裡說我跋扈的人不少,你們也對我頗有微詞。
今日我剖兇腹,露赤心,就是想告訴公與我之心意。
不管汝颍人怎麼說,我冀州人可是一心為主公效力的,就看主公能不能成就我河北人的夙願了。
”
“雖說如此,但行高遭人忌,正南兄還是隐忍一些為好。
”沮授歎了一口氣。
“這大概是我河北人近百年來最好的機會,可不能因小失大。
”
審配說道:“你擔心天子還是孫策?
”
沮授想了想,向後靠在車壁上。
“我既擔心天子,也擔心孫策,但是細想起來,還是正南兄說得對,我們更應該擔心的是主公的身體。
正南兄,大漢土崩,天下紛亂,孫策剛剛弱冠,天子初長成,主公卻已經年近半百。
他又是那般性情,有什麼事都喜歡藏在心裡,日子久了恐怕對身體不利。
”
“所以我們不能隻看着眼前。
”審配淡淡的說道:“公與,你覺得袁熙與袁尚哪個能繼承主公的大業?
”
沮授驚訝的看着審配。
審配面色平靜,但眼神很堅定,看得出來,這個想法不是一時起意,而是盤算已久的計劃。
沮授一時愣住了,心裡非常緊張,但他随即就意識到審配看得比他更遠,計劃也比他周詳,更穩妥。
孫策坐大,袁紹想在短期内奪回優勢的可能性并不大,勉強為之,說不定反而會遭受重創。
做好預案非常有必要,萬一意外發生,不會手忙腳亂。
如此說來,袁譚戰敗被俘倒的确是個好事,繼承人之争在無形之中解決了。
袁熙雖然已經成年,但他才能中等,又有逢紀等青州人相輔,自然不是冀州人的選擇,審配提起他隻是嘴上說說而已,在他心目中隻有袁尚最合适,幼主強臣應該是審配最樂意看到的結果。
沮授在腦海中将整個局勢重新梳理了一遍,大緻猜到了審配的計劃,不禁驚出一身冷汗。
如果照審配的計劃實施,将重心放在袁尚身上,那至少在五六年之内都無法進入全面進攻階段,反倒可能要進一步收縮防線。
放緩節奏當然是好事,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謀劃,但這樣會不會讓孫策坐大,錯失撲殺他的機會?
沮授提出了自己的擔心。
審配搖搖頭。
“公與,我剛才說了,孫策固然是勁敵,但他不是唯一的勁敵。
長安的天子,益州的曹操,甚至幽州的公孫瓒、劉備,可能成為我們的對手。
即使是最近非常安份的西涼人,也有可能突然跳出來分一杯羹。
于扶羅已經說了幾次,牛輔正在雁門一帶頻繁活動,似有意侵襲匈奴人的駐牧地。
”
審配歎了一口氣,露出幾分疲憊。
“群狼環伺,汝颍人卻視而不見,一心撺掇着主公南征。
就算打敗了孫策又如何?
冀州如果有失,主公依然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
兖州荒殘,豫州被孫策盤踞多年,世家殘破,倒是寒門濁流趁勢崛起的不少,黃巾也有卷土重來之勢,他們能支持主公?
公與,眼下孫策風頭正勁,我們不宜急于出征,等一等,緩一緩,也許更好。
”
沮授心領神會。
“待其自亂?
”
審配呷了一口酒,接着又道:“孫策出身寒微,他用的人大多類似,這些人沒有什麼産業可資,為了功名富貴,他們更喜歡進取,此時人人奮勇,個個争先,難當其鋒。
若是讓他們慢下來,無功可立,自然會将心思用在内鬥上。
小人同而不和,此等唯利是圖之輩争的都是切身利益,一得一失,锱铢必較,豈能長久和睦相處?
公與,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孫策很快就會内亂叢生,自顧不暇。
”
沮授連連點頭。
審配分析得有道理,将視野放得長遠一些,眼前雖然有些困難,卻不會持續太久。
“那天子呢?
”
“天子啊。
”審配考慮了一會兒。
“公與,你覺得天子為什麼半年多的時間一直沒有理會郭異,現在突然派人查案?
”
“孫策所迫?
”
“看起來是孫策所迫,其實更像是天子引而不發。
”審配皺起了眉頭。
“我總覺得天子是在主公與孫策之間做平衡,想兩面逢源。
這是天子的主意,還是荀彧的計劃?
我不清楚。
不管是誰的想法,對主公來說都不是好事。
不如趁着這次關中大旱的機會讓朝廷威嚴掃地,除此後患。
”
沮授倒吸一口涼氣,手中的酒杯滑落,酒液灑得到處都是。
審配早有心理準備,微微一笑。
“現在因天災而亡,總比将來被主公弑殺好一些吧?
這麼好的機會不用,是不是太浪費了?
”
沮授手忙腳亂的撿起酒杯,又取出手巾擦拭衣服,借機讓自己重新鎮定下來。
他迅速權衡了一下形勢。
“正南兄,若孫策支援朝廷,如何?
”
“那有什麼不好?
”審配歪歪嘴。
“待他糧盡,我們出擊,一戰必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