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晔站在軍師處的同僚面前,感慨萬千。
曾幾何時,他是天子言聽計從的心腹,掌管着秘書台,手下有數十員吏,大多出身世族,其中不凡裴潛那樣的俊傑,如今卻要面對一群普通士子,講解自己的作戰計劃,接受質詢。
兵者,詭道也,如何能公開讨論?
隻怕這計劃還沒實施,消息就傳到袁譚、劉備的耳中了。
他不贊同這種做法,但他改變不了孫策的态度。
作為降臣和曾經的失敗者,他還沒有足夠的影響力。
門外響起雜亂的腳步聲,間雜着甲葉、兵器的碰撞聲,一群身着甲胄的将領走了進來,從服飾、徽章來看,都是中軍的骨幹,其中有不少是孫氏、吳氏、徐氏子弟,還有郭武、劉虎等侍從騎士。
劉晔和當值的軍師張承正自疑惑,孫皎又領着陸績、甄像,吳祺等少年侍從走了進來,在一旁落座。
孫皎拱手環顧四周,宣布了吳王的命令,除了幾個當值走不開的人之外,所有的侍從騎士和少年侍從都要和中軍骨幹将領一起,參加這次質詢會。
說完,孫皎給劉晔使了個眼色。
劉晔苦笑。
他明白孫皎的意思,孫策讓這麼多人來聽他宣講,自然是對他的計劃表示認可,讓這些人都來漲漲見識,同時避免軍師處的人因為私心而有失偏頗。
對他個人而言,這當然是好消息,可是對整個戰事來說,洩密的風險成倍放大,絕非明智之舉。
劉晔幾乎想到隔壁請示孫策收回成命,但他反複權衡了一番後,還是忍住了。
等衆人坐定,張承宣布會議開始,首先确定了參加這次質詢的人員——他在軍師處時間很長,對相關人員很熟悉,借機向劉晔大概介紹了一下——随即又宣布這次質詢的範圍,主要是戰略、戰術方面的可行性,并不涉及到具體參戰人員的安排,更不涉及具體的戰術。
劉晔松了一口氣。
不涉及到具體的戰術,洩密的可能性就要小得多。
張承說完後,便向衆人介紹劉晔的身份。
他介紹得很簡單,隻說了劉晔的籍貫、年齡和入職經過,并沒有提及劉晔曾是關中朝廷秘書令的經曆。
雖然在座的人都清楚,但沒有說在明面上,劉晔心裡也避免了一些尴尬。
這麼聽起來,他和一個新入職的軍師也沒什麼區别。
劉晔的心情輕松了不少,他咳嗽了一聲,拱手環顧,向衆人施禮。
“奉大王诏,梳理冀州、幽州相關地理形勢,以供大王參考,依軍師處成例,接受質詢。
草稿初成,倉促粗疏,不乏荒悖,還望諸位不吝指正。
”
衆人很客氣的還禮,眼神卻多少有些不善,就像看着待宰的獵物一般。
“凡争天下,必依天時、地利、人和而論。
天時者,吳王興起于東南,行王道,重教化,萬民欣然,農士勤于耕種,工士新意疊出,商士貨通天下,武士充軍營,各得其便,天下戶口,半在江東,中原将定,河北将成逐鹿之地……”
劉晔說着,心情有些複雜。
他之前就對天下形勢不陌生,前幾個月為了搞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一敗塗地,又對孫策的新政做了詳細的研究,這次為了拟定作戰計劃,進入軍師處的檔案室查閱第一手資料,每一次的收獲都不一樣。
看到了那些詳實的數據,回頭再看五年計劃的總結報告,他對天下大勢了然于心,幾乎可以确定,大漢将亡,大吳将興,而且時間不會太長。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除非他甘心平庸一生,否則他隻有追随孫策一個選擇,其他人都不是孫策的對手,甚至可以說,他們的結果不會比先帝劉協強到哪兒去。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劉晔很快說完了天下大勢,轉入地理部分。
他攤開地圖,詳細解說冀州地理。
如果說天時還隻是泛泛而談,并無新意,那劉晔對冀州地理的了解就讓很多人驚訝了。
他既有對冀州地理的整體掌握,又曾随天子進入冀州,對沿途所見都記憶如新,并從軍事的角度予以闡釋。
這一點是在座的很多人無法企及的,他們隻能從圖籍上了解冀州地理,并沒有具體的概念,更談不上細節。
比如中山、常山、巨鹿三郡國交界之處,從南到北,有包括滹沱水在内的五六條大水,都呈東西走向,支流更是無數,看似适合水師作戰,但此地河水的流量嚴重依賴季節,夏秋之際水量大,可以行船,冬春之際水淺,大型船隻無法行駛,實際上适合水師作戰的時間非常短。
因此,在大部分季節,水師能夠進入的區域隻有河間、安平、巨鹿,以巨鹿澤為終點。
如果要進逼邺城,則不如經由黃河北上。
因此,水陸并進對冀州的威脅有限,進入冀州腹地主要依賴于步騎。
對步卒來說,冀州的氣候幹冷,冬天時間更長,飲食以麥、稷為主,習慣以稻米為主食的江東兵很可能會不适應,嚴重的會水土不服。
冀州冬天時間長,對守方有利,攻守長期宿營,如果防寒保暖的措施不到位,會出現因凍傷、風寒等疾病産生的非戰鬥傷亡。
一系列的問題講下來,軍師處的軍師、參軍們固然不敢大意,紛紛用心凝聽,不乏有人拿出筆記,記下要點。
旁聽的中軍将領們也紛紛交頭接耳,小心讨論。
秋後出征,中軍将是主力,他們都要面臨冀州的地理、氣候,有些東西現在就要準備,準備得充分與否,關系到他們秋後能否立功,甚至能否生還。
對此不以為然的也不乏其人,有人向甄像求證。
無極縣就在劉晔所說的中山、常山和巨鹿交界處。
甄像證實了劉晔所說的大部分情況,但他也坦承,他雖是無極人,但遊曆不廣,對附近地理的了解不如劉晔全面。
就他所知部分,劉晔所言屬實,而且很有見地。
接着,一部分中軍将領也證實了劉晔所言,尤其是負責斥候營的人,他們當初随吳王随視幽州,曾在冀州北地滞留過一段時間,所見所聞與劉晔所言相符。
與軍師處的軍師随孫策起止不同,他們之中有一些人深入冀州腹地,了解的情況更多。
講完了地理,劉晔又開始分析人,主要是劉備、袁譚、袁熙,以及他們身邊的文臣武将。
他着重分析了劉備的性格。
劉備是幽州人,幽州是邊州,與中原重文教的氣氛不同,遊俠衆多,尚俠任氣,重實利,輕名譽,好勇寡謀。
劉備在具有這些特點的同時,又與其他人有一些不同,主要體現在兩點:一是他的出身不錯,祖父官至縣令,算是官宦人家,劉備不甘心終生做一個遊俠,他有很強的野心。
二是他從小失怙,與母親從事賤業,相依為命,很多時候,生存是他必須考慮的問題,這也注定了此人行事不會拘泥于道義,必要的時候,他會不擇手段。
可是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又格外要面子,如果不尊重他,一旦有機會,他會全力報複,不夠理性。
劉備當年曾追随孫策一段時間,軍師處的老人——比如張承——對劉備并不陌生,可是能如此深入分析劉備的人卻不多,他們隻是鄙視劉備的為人,卻沒有去想過劉備為什麼會這麼做。
如今聽了劉晔的分析,自愧不如。
實力過硬,準備又充分,劉晔的質詢順利通過,當值軍師張承給出了優級的評價建議,至于是甲等還是乙等,他不敢決斷,要請示吳王和軍師祭酒。
軍師處嘩然,面面相觑,為此不平的人不在少數。
以劉晔的這份作戰計劃和質詢過程,評為優級乙等綽綽有餘,但張承作為當值軍師,代理軍師處,是有權力直接評定優級乙等的,他要提交吳王和軍師祭酒郭嘉,言下之意就是希望判為優級甲等。
優級甲等是最高榮譽,到目前為止,軍師處還沒有出現優級甲等的作戰計劃。
這第一次帆一個降臣攫取?
張承有偏袒江淮系的嫌疑。
如果不是他本人屬青徐系,和江淮系沒什麼關聯,免不了有人要站起來指責他偏頗,高估了劉晔的這份計劃。
旁聽的中軍将領們則不以為然。
他們紛紛支持張承的建議,覺得劉晔當得一個優級甲等。
這麼詳實的作戰計劃不能得優級甲等,你們軍師處還設優級甲等幹什麼?
以後都不會有了,幹脆撤了吧。
軍師處一聽,頓時炸毛了,立刻有人指出,當初諸葛亮的作戰計劃就曾被評為優級甲等,最後是大王決定減半等,這才讓諸葛亮沒能得到甲等。
這是大王的決定,不是我們軍師處故意刁難人。
中軍将領們反唇相譏。
你們是故意的,既然諸葛亮的計劃都能得到優級甲等,為什麼劉晔不能?
論實戰經驗,諸葛亮根本不能和劉晔相比。
轉眼之間,文武就吵成一團,主角劉晔反倒補冷落在一旁。
孫皎拉着他,又拽上張承,直奔隔壁孫策的艙室。
孫策坐在艙室中,正和荀彧說話,看到劉晔三人進來,不禁笑出聲來。
“恭賀子揚鋒芒畢露,橫掃軍師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