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訪策馬奔馳,身體随着戰馬起伏,心情也跟着起起落落,忐忑不安。
困擾他們兄弟多年的麻煩終于有了結果,卻不見得是最好的結果,甚至有可能變成災難。
兄長久在冀州,對中原的情況并不清楚,他在陳留,與豫州交往很多,還奉張邈之命去汝南公差,親眼見識過豫州百姓的富足、汝南軍械的堅銳。
他身上穿的就是一套汝南産明光铠,是他花重金買來的,比普通的鱗甲輕兩三成,卻更加堅固、靈活。
據說這是江東軍軍侯、屯長級的将領标配,如果到了校尉,就可以配備質量更好的南陽甲。
南陽甲的防護性能更好,價格也更貴,黑市上一套價值百金,而且很難買。
孫策送了張邈兄弟兩套,張邈、張超愛不釋手,看都不肯輕易讓人看一眼。
袁譚憑什麼取勝?
戶口、兵力、軍械,他沒有一項能趕得上孫策的,就連他練兵的方法都是向孫策學來的。
守高唐城的不過是孫策身邊的侍從小将,袁譚二十萬大軍圍攻了一個月未能破城,隻能轉戰兖州。
就算他奪取兖州又如何?
豫州有二十萬兵守城,袁譚一城一城的攻擊,估計還沒到豫州腹地就會斷糧。
孫策很可能無須出手,袁譚就铩羽而歸了。
但他沒得選。
張邈兄弟不是亂世争雄之輩,他們向孫策稱臣,以後可以悠然度日,可是他不行,他的兄長董昭之前追随袁紹,如今追随袁譚,又率部攻擊陳留,與孫策為敵,他就算随張邈投降孫策也不會有什麼前途。
況且他也看得明白,孫策看不上他,當年的小吏高柔都成揚州刺史了,孫策卻連邀請他的意思都沒有。
或許兄長說得對,要得到孫策的尊重,先要擊敗他的部下,證明自己的價值。
滿寵是一個不錯的對手。
滿寵和高柔一樣,都是兖州人,受到孫策賞識,做了豫州刺史,這些年為孫策整治豫州世家立下不小的功勞,這次得到統兵的機會,率部救援陳留。
滿寵有能力,但他統兵經驗太少,幾乎沒有正式的戰鬥經曆,一下子統領數萬大軍征戰,很難做到得心應手。
尤其是他沒有成建制的騎兵,隻有步卒和一些運輸辎重的水師。
這個勝利幾乎是送上門的。
一想到這一點,董訪就對兄長董昭佩服得五體投地。
董昭擔任魏郡太守,每年冬天都要進山與黑山賊作戰,有時候是配合袁譚,有時候是獨領一部,積累了豐富的作戰經驗,一收到滿寵來援的消息就對雙方的優劣做出了準确的判斷,并将這個立功的機會送給了他。
大家都清楚,陳留郡兵的戰力有限,攻取幾個縣意義不大,隻有擊敗豫州的援兵才能真正控制陳留,否則一切怎麼得到的還将怎麼失去。
對他本人而言,作為陳留叛将,擊敗滿寵才能證明他的能力,證明張邈對他不夠重視,證明孫策看走了眼。
前面忽然傳來一陣騷亂,夾雜着騎士的呼喝聲和戰馬的嘶鳴,緊接着,報警的戰鼓聲傳來,提醒董訪有意外情況。
董訪收回心思,伸長脖子向前看。
隻看了一眼,董訪心中便是一緊,仿佛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了心髒。
睢水南岸的官道邊,一道發光的大陣背河而立,大陣的背後是一排高高的城垛。
大陣怎麼會發光?
這裡怎麼會有城垛?
董訪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看到眼前是嚴整的陣勢,與他的預期不符,心中便已伸起強烈的不安。
出擊之前,兄長董昭就和他商量過相關的戰法,特别提到了江東軍的車陣,讓他特别小心。
如果車陣不整,騎兵可擊。
如果車陣已經結成,就不能硬闖了。
江東軍的車陣很有名,官渡之戰時發揮了關鍵的作用,麹義、審配都吃了弩車的虧。
董訪雖然不明白滿寵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弩車,又為什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内結陣完畢,但他還是及時下達了命令。
騎兵強行沖擊車陣的代價太大,如今幽州被劉備控制,冀州沒有充足的戰馬,騎兵損失過大很難迅速補充。
戰鼓聲響起,騎士們紛紛減速轉向,從車陣前兩百餘步掠過。
看清了對方的陣地,董訪更加驚訝。
大陣之所以發光,是因為這些弩車的正面并沒有用漆塗成其他顔色,就是平滑的鋼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一面面巨大的銅鑒。
他們不怕雨水、皿液濺上去導緻鏽蝕嗎?
不過這樣做的好處也是很明顯的,正對着陣地,人和馬都有些睜不開眼睛,尤其是馬,對這種眩目的光線非常敏感,極易受驚。
早就聽說江東軍的工匠主意多,無所不用其極,今天算是見識了。
董訪指揮騎兵重新列陣,一邊觀察對面的陣型,一邊派人通知董昭。
騎兵突襲失敗,需要步卒的配合才能發起攻擊。
對面的弩車反光實在太刺眼,董訪不得不調整了位置,避開正面直射,才看清滿寵的陣型。
滿寵以武剛車正面列陣,而且是一個半圓陣,兩邊都延伸到河岸。
在他身後的應該是運輸辎重的船,船上有望樓之類的東西,很密集,看起來就像連貫的城垛。
這一萬人裝備真好,居然有這麼多弩車。
董訪豔羨不已。
不過沒關系,隻要擊敗滿寵,這些軍械都是他們的戰利品。
三倍甚至五倍的兵力優勢,這場戰鬥的勝負沒什麼懸念。
畢竟滿寵統領的是豫州郡兵,雖然每年冬天都要集中起來訓練,終究還是種地的農夫,不僅不能和魯肅、呂範率領的常備兵相提并論,即使和董昭率領的冀州兵相比也要稍遜一籌。
——
看到對面的董訪放棄了進攻,滿寵有些遺憾。
他本想拿董訪來試試車陣威力,沒想到董訪居然明智的放棄了進攻。
看來董家兄弟名不虛傳,的确有點能力,尤其是董昭。
這一戰很有意義啊。
滿寵更加興奮。
他是山陽昌邑人,董昭、董訪是濟陰定陶人,兩縣雖不同郡,卻相隔不算太遠,他早就聽說過董昭的名聲。
能與董昭對陣,并且戰而勝之,正是他期待已久的事。
滿寵傳令,讓衆将士放松心态,抓緊時間吃點東西。
董昭的大軍還在二十裡之外,要趕到這裡至少半天,如果董昭謹慎一些,今天未必能真正接戰。
長時間的緊張令人疲憊,無謂的消耗體力,等真正接戰時反倒沒力氣了,很容易産生騷亂。
鼓聲響起,各處陸續傳起軍侯、屯長們的呼喝聲。
滿寵很滿意。
這支豫州軍是剛征發的預備役,但這些軍侯、屯長都是有戰鬥經驗的老兵,他們有的是因傷退役,有的是年齡大了,體力不如少壯,積累了些功勞,再往上升卻沒什麼機會,便想回家做個小官,安心度日。
按照吳王制定的制度,這些老兵退役後大多在鄉裡擔任公職,依據軍中的官職和功勞,以及他們的文化水平的不同,擔任從縣尉到亭長不等的職務,平時維護治安,訓練鄉裡百姓,戰時則充當下級軍官。
有他們指揮作戰,這些沒有經曆過大戰的士卒會安心很多,很多事不需要滿寵吩咐,他們就處理好了。
眼下,滿寵不需要考慮如何安撫士氣,專心準備接下來的戰事就行。
不出滿寵的所料,大概半個時辰後,董昭沒有來,董訪卻撤了,隻留下一些騎兵遠遠地看着。
滿寵見狀,也命令在睢水對岸立營,派出斥候打探消息。
——
董訪沿原路返回,走了十餘裡,在一個三面臨河的崗地遇到了董昭。
董昭正坐在路邊,一邊吃着東西,一邊看着地圖。
掾吏們忙忙碌碌,穿梭不停,不斷有公文、消息送到董昭面前。
董昭随口而答,分部如流,沒有絲毫停滞。
親衛們站在四周,警惕打量着遠處。
大軍分布各處,監視的監視,紮營的紮營,有條不紊。
董訪暗自佩服。
雖是兄弟,他也自認有才,卻無法做到董昭這般從容。
“回來了?
”董昭聽到腳步聲,擡頭看了一眼,指指對面,示意董訪坐下說話,又推了一杯水過來。
董訪接過水喝了一大口。
奔波了半天,他的确有些渴了。
董昭雙手撐着大腿,靜靜地看着董訪,眉心微蹙。
“路上耽擱了?
”
“沒有。
”
“這麼說,是滿寵比我們想象的快?
”
董訪思索了片刻,點點頭。
“快多少?
”
“不知道,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列陣完畢。
”
董昭摸着胡須,沒有再說什麼,隻是讓董訪将滿寵的陣型說給他聽。
董訪從地上撿了一些石子,就在案上擺起來,車陣、弓弩手,後面的船隊,很快就在董昭面前擺了出來。
董昭聽得很認真,卻沒怎麼說話,一直等到董訪說完,他才一聲輕歎。
“看來滿寵率萬人而來,并非沒有更多的兵力,而是他自信有一萬人就夠了。
”
“以一敵三?
他率領的可是郡兵。
”董訪冷笑一聲:“再說了,三萬人不夠,我們還可以征調更多。
”
“不,如果我們不能用三萬冀州兵擊敗滿寵,陳留郡兵是不會心服的,說不定我還要分出精力來防備他們。
要擊敗滿寵,隻能用冀州兵,不能依靠别人。
麻煩的是除了滿寵,我們身後還有一個人,不能不防。
”
“張邈?
”
“不,陸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