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城已經炊煙起複,街道上多是沿着排水渠老老實實畫地擺攤的小販,或是湯餅或是饅頭或是冷淘,還有金貴的,用比花椒還要貴的小米椒,細細地熬了一碗油潑辣子。
這原生種的小米椒,和後來從美洲引進的辣椒是決然不同的。
它的顆粒極小,就像是蓮子那般,果實肉壁又相當的肥厚,辣子雖然少,可辣味非常極端,辣到發苦,倘使有人最多嘗個辣茱萸的,吃了一顆,當時就能暈厥過去。
隻是,菜油和金貴的辣子混合,再配上北地來的肉牛,着實是一等一的吃食。
時下富貴者,尤以甜和辣為最,但小米椒終究還要貴一些。
“哥兒,給俺來碗牛肉粉,加辣,要大碗的。
再來一碟鹽煮筍,有豆芽麼?
”
“喲,老客。
老客有福,昨日泡的豆子,早上新發的豆芽。
是要燙的還是涼拌的?
熱雞湯澆了燙的,漢陽城醬油涼拌的,都是爽口好食。
”
“來雞湯的!
”
“老客少待,這便來。
”
不多時,臨街的鋪面就忙碌開來,跑堂的跑堂,燒火的燒火,煮面的煮面,切菜的切菜,被打通的臨街院牆,便成了前廳和後廚的通道。
想來,這是一戶做了自營買賣的人家。
江夏人吃了早飯,西域的天卻才開始光光亮。
翻着魚肚白的東方,一個挺身,就讓原本白茫茫的世界,越發的白茫茫起來。
朱俱波王城的城頭,程處弼持矛穿甲,居高臨下看着矮壯契骨人:“你說你是上劍河部的人?
”
“上使容禀,小人确實上劍河部人士。
十三年承蒙河北道英雄林輕俠襄助,這才坐穩了首領之位。
此事,王大人也是知道的……”
“你漢話的确有關内河東的味道,你說的王大人,是哪位?
”
“姓王諱祖賢。
”
這般一說,程處弼回憶了一下,知道王祖賢帶着福威镖局,的确是走過金山北線的絲路。
當時吐谷渾殘部及敦煌還沒有徹底穩妥,萬不得已之下,才選擇了蚊蟲相當兇猛的北線。
基本上每次通過金山北線,都會有因為蚊蟲而死的人,死在突厥人、鐵勒人暗殺搶劫下的反而相當少。
“你能反正,我很欣慰。
”
程處弼看着城外,“起來說話。
”
“謝上使。
”
他爬起來之後,小心翼翼地追加了一句,“小的和林輕俠結為兄弟,這才以姓林。
王大人說小的是有福之人,當圖遠大前程,這才取名遠圖。
”
“好名字,你的确是有福之人。
”
笑了笑,程處弼又道,“你說在雜胡營以西,還有一支不服突厥王庭的突厥部?
”
“是,這些突厥人,和本地突厥長的不太一樣。
多有雜色毛發的,較之河中人,眉高眼深,隻是卻相當好說話,不曾三兩句話就拔刀相向。
”
“噢?
倒是未曾聽說有這樣的突厥人。
”
“小的手下有人跟着天使西行過,知道在雷翥海以西有個金礦。
可那地界北面,便有這一部突厥。
”
“不可能!
”
“小的沒有說謊,沒有說謊啊!
”林遠圖猛地跪下磕頭,“上使,小的說的是真的啊。
這支突厥叫……叫什麼來着……叫、叫可薩部,可薩部!
對對對,叫可薩部!
他們和弗林國人親善,河中的弗林國金币,有一半是可薩部帶來的,就是那個刻着山羊腦袋模樣弗林國主的金币!
”
山羊腦袋?
程處弼從懷中摸出一枚查士丁尼一世頭像的金币,這是啥眼神,這是山羊?
這分明是山豬……
“如此說來,這些可薩部人,當不是突厥腹心。
”
“對對對,上使,他們是來做生意的,想要買東西走雷翥海以北的羊道,然後去弗林國。
”
“雷翥海北面還有路線?
”
“有,有的,不過冬春都不能走,得逢夏秋。
”
“可薩部戰力如何?
”
“倒是不強,可薩部聽說是被攆過去受苦的。
去年阿史那氏少了牛羊,還讓可薩部上貢了四萬頭。
”
“怪不得……”
有錢,還想做生意,還不能打,還和好客海以西甚至是波斯以西的大國關系不錯,根本就是一頭肥羊。
“你帳下有控弦多少?
”
“兩千!
”
“多少!
”
“一、一千……”
“多少!
”
“真有一千!
小的在上劍河部,因和天朝英雄結拜成為兄弟,也是小有名聲。
這才被突厥人所知,恰好這光景小的帶人來拜見長孫天使,沒曾想,突厥人逼着小的過來送死……”
“你敢反正,可敢鼓動雜胡反水?
”
“這……”
“給你一封且末都尉手令,我可以給你一個承諾,事成之後,城内武庫,可以盡取之。
你們用石頭箭、骨頭箭,用的也煩吧。
”
朱俱波王城的武庫,若是十年前,程處弼也會心動。
現在麼,他隻覺得這些都是垃圾,十步都射不穿兇甲的垃圾,隻配融了重鑄。
“上使……大人!
小的覺得,還需使點錢粱,說不定可薩部也能反水。
突厥人也跟着鬧事,雜胡營才更有底氣。
”
雖然可薩部是突厥人中的廢柴,可到底也是突厥人啊,對于雜胡營的諸族兵丁來說,他們可沒那麼多見識。
“好,你若能說動,某許你一個旅帥字頭,可在某帳下聽命。
事後,某自會上報敦煌,為你正式請下任命文書,在兵部報備。
”
林遠圖頓時大喜,眼睛放光,心中盤算起來:我在上劍河部,就是個小酋長,大哥說我想要發迹,蹲在小地方是沒出息,得有貴人扶持,眼下不正是貴人麼?
“小的多謝大人!
”
天越發亮了,隻是躁動的城内城外,都知道今天總要幹點事情。
突厥人如果再不能進城,狠狠地補給一番,就要潰散。
實際上,安菩帶着加強團夜襲之後,突厥人的本陣,也已經逃走了千餘騎士。
沒有糧草,面對戰力強漢的唐軍,哪怕數量稀少,他們也沒有十足的信心,可以在斷頓之前,在這天寒地凍的天氣裡,打進城去。
“丢盡了阿史那氏的臉——”
咆哮的突厥主帥瘋狂地抽動着鞭子,駝陣糧草被毀之後,就有一個阿史那氏特勤,帶着自己的一千多人馬,屁也不放直接走人,對突厥軍心的影響,簡直惡劣到了極點。
而在西北的道路上,這支臨陣脫逃的突厥人,卻并非垂頭喪氣。
有個老騎士将兜帽扣緊,這才跟上一匹神駿,大聲道:“特勤,咱們這就走了?
”
“不走幹什麼?
駝陣糧草是那麼好毀的嗎?
唐人有這等膽氣,在這等天氣動武,沒有把握,敢這麼做?
還有城内那個人,你以為是什麼牛羊嗎?
那是且末都尉!
”
言罷,年輕的特勤又道,“懷遠郡王早就帶人過來說過,良禽擇木而栖,我雖是阿史那氏子孫,可又不想争那個汗位,何必和阿史那咥力一樣失了性命。
這些年,争奪汗位的阿史那氏死的還少嗎?
”
“那……特勤有何打算?
”
“我準備拜見一下長孫天使,若是能得其支持,或是歸唐,或是前往雷翥海,占了那金礦!
可薩部不是想要開一條商道嗎?
我若在雷翥海站穩腳跟,多了也不要,有十萬八萬兵民,也算是傳世基業了吧。
”
“特勤能這麼想,實在是我等幸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