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心髒驟然躍動,将臂彎中的張洛水放了下來,然後牽着女兒的手,就這麼挪到了門前。
“張公,殿下有情。
”
“有勞。
”
嗒。
門被甲士打開,張德高大的身後,阿奴踮着腳伸着脖子,想要看個究竟。
微微地握緊了一下手,張沔一臉的疑惑,歪着腦袋看着父親,順着父親的目光看去,他陡然雙目圓瞪,嘴巴微微地張大。
“耶耶,有美人兮……唔!
”
苦笑了一下,将張洛水重新抱了起來,然後邁步進入。
窗外落月照大江,欄内燈火照美人。
十年以來的餘韻,竟是讓張德羞愧難當,一身雪色狐裘半披半遮,三指猶若春筍新剝,随意地拎着狐裘一角,隻是不讓它滑落。
燈火因人微動,嗒的一聲,房門被關上。
臘梅成畫的屏風之下,一如往昔光彩奪目的女郎,就這麼坐着,些微擡頭,平靜地看着張德。
嘴唇翕張,張德想說話,隻是喉結聳動,卻到底也沒有什麼說出口。
“耶耶?
”
張洛水在懷中,看着神色有些低沉的父親,小手将張德臉頰處的發絲,撩在了耳後。
又重新将張洛水放下,張德深吸一口氣,擡頭正視着這璀璨如珠的女郎:“臣……”
叮。
一聲脆響,打斷了張德要說的話,也讓正要行禮的張德,停當了下來。
狐裘滑落,窄袖微松,似露似玉臂腕上,竟是一疊“纏臂金”。
“少時與君一别,竟是後面無期……”紅唇翕張,在燈火照耀形成的光陰中,屏風、江景渾然一體,盡顯女郎的寂寥。
“十年長安少年,結衣冠帽,相伴出門。
本想,以此金钏為信,寄為鴻雁,又哪知君在楚地為楚客……”
“張大郎,予今時隻想問你,既為楚客觀潇湘,可見斑竹淚痕?
”
大唐的公主,似嬌似弱,卻又無比倔強地咬着嘴唇,肆無忌憚半恨半怨地瞪着一臉呆滞的張德。
而張德身後,阿奴見狀,偷偷地拉了拉張沔,張沔一臉不解,阿奴豎起一根食指:“噓……”
說罷,小心翼翼蹑手蹑腳地帶着張沔還有一臉懵懂的張洛水,離開了房間。
門打開又關上,走廊處,一身甲裙的衛士見到阿奴,恭恭敬敬地行禮,然後小聲地問道:“薛娘子,裡面……”
臉色有些尴尬,輕咳了一聲。
“沒甚要緊的,就是叙舊。
”
言罷,阿奴帶着兩個小孩,重新尋了個雅間,叫了一桌全魚席面。
而在屋中的張德,前所未有的手足無措,本想硬着頭皮豁出去說一聲“德參見殿下”,可此時此刻,他全然沒有那樣的臉皮和勇氣,說出這樣一句徹底喪了良心的寒心之語。
“我……”
張德幹白的嘴唇張開,竟是嗓音有些沙啞。
“殿下依然美麗如初……真好。
”
呼吸有些沉重的張德,緊緊握着的拳頭松開,接着整個人都像是解脫了一般,平靜地看着李麗質,“倒是我胖大了許多。
”
“不止我,舊時長安少年,多是變了模樣。
隻有殿下,一如當初。
”
啪!
李麗質猛地将臂腕上的“纏臂金”拽了下來,掉落在案幾上後,又一把抓起,狠狠地朝着張德砸去。
“我要聽的不是這些――”
笃!
哒!
不閃不避的張德由着這物事砸在了身上,然後掉落在地,在地毯上轉了幾圈之後,穩穩地躺在那裡。
彎腰走了兩步,将這“纏臂金”撿了起來,沒有黃金的冰冷,反而還殘留着些許女子的體溫。
“殿下冰雪聰明,其實一直都是知道的,不是麼?
”
張德拿着“纏臂金”,慢慢地走了過去,但看到李麗質近乎要崩潰的眼神,他選擇了一側的案幾,将那“纏臂金”輕輕地放在了上面。
“無論去與往,俱是一飄蓬……”李麗質盯着張德,“你……就是要這般,就是這個意思麼?
”
“不是!
”
表情猙獰的張德忽然緊緊地攥着“纏臂金”,“當然不是!
”
李麗質聽到他如此粗暴的低吼,猛地嬌軀一顫,有些失神地看着張德的側影。
“再如何猶若籠中之鳥,公主也不會一直天真爛漫下去。
”
我特麼就是一個渣男啊,多麼簡單明了的問題。
即便以貞觀年的普遍道德水平,他張某人也是“私德有虧”,而如果用張某人那原本的條條框框,他又算什麼狗屁東西。
但這一切其實在大唐公主看來,并不重要,張德甚至知道她會如此想如此做,因為深陷相思沉溺愛情的女子,多半是不管不顧義無反顧。
無論前路如何。
“予……我并非癡呆婦人!
張操之――”
撕心裂肺咆哮的李麗質眼淚奪眶而出,雙手支撐着幾欲倒下的身軀,擡起依然如此美麗如此光彩的臉龐,看着張德,“帝姬何其多,君何獨敬我遠我?
”
“我不是癡呆婦人……張操之。
”
嗚咽哭泣的李麗質伏卧在案幾上,“一點相思幾時絕,隻恨身在帝王家……”
“我已非當初長安翩跹少年,公主還能相愛,很感動。
”
張德眼眶有些濕潤,“真的很感動。
謝謝,真的謝謝。
”
低頭看着已經變形的“纏臂金”,張德緊緊地攥着。
如果說遇見安平是圓一個少年時怦然心動的夢,帶着甜蜜味道。
那麼此時,須髯見長體态愈強的張德,體會的便是微酸,微微酸……
李麗質令人心碎的抽泣,手中變形的“纏臂金”,張德雙目緊閉,長歎一口氣。
猛然睜開了雙眼,張德緩緩地走向了李麗質,蹲在了她的案幾前,伸出手,在烏黑的發絲前停頓了一會兒,又輕輕地放下,輕輕地撫摸。
嬌軀一顫,梨花帶雨的女郎擡頭看着他,已經越來越粗糙宛若老農的手掌,摩挲過了秀發,卷動着令人感動的香味;摩挲過了無比濕潤了臉頰,揩去了一滴又一滴,一行又一行的眼淚……
眼淚是鹹的。
“江陰張德現在問長安李麗質,請問,這是你給我的定情信物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