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年的投毒、冷箭、埋伏、死士……到現在連探望一個将死老者都要遭受組團刺殺,老張感覺自己玩的是一款叫做《勇者鬥惡龍》的遊戲。
他是惡龍。
庭院内的枇杷花開的極為耀盛,蜂子為越冬做最後的努力。
光秃秃的榉樹已經有一尺粗,大概明年就要被鋸了打造成家具。
陸宅的院房用了大量的玻璃,因為采光好,空間上更加的通透。
明明和别的大戶人家一樣的建築面積,但總給人一種要更加寬敞的錯覺。
又經曆了一場刺殺,親衛們雖然心大,但也不敢真的就讓張德獨自一人就到房間中去。
陸續幾個本家親随進出,确定房間内最有危險的東西就是一隻雜色貓之後,老張才整理了一下情緒,邁步進入。
進門之後,将房門輕輕合攏。
房梁上的花貓緊張地打量着陸續進出的不速之客,而老張給它帶來更多的恐慌。
“喵……”
一般緊張的貓兒是不會叫喚的,隻是張德到了陸德明榻上,将一隻蒲團正放在前,然後跪坐其上,“花将軍”就叫了一聲,然後發出“咕噜咕噜”的聲音,縮成了一團,伏在房梁上,沒了之前的緊張。
“先生。
”
輕輕地喊了一聲,睜着眼睛的陸德明手指微微一動,也不知道是清醒着還是糊塗着,好一會兒,眼珠子轉了一下,隻是頭沒有動。
“我來了。
”
陸德明聽到這一句,終于喉嚨中發出嘶吼一樣的“嗬嗬”聲,就像是被人用利刃隔斷了喉管一樣。
聲音不大,但張德終于确認,這是清醒的陸老頭。
陸德明手指動了動,指了一個方向,那邊放着書桌,有個錦盒。
老張起身,将錦盒打開,裡面密密麻麻都是文字,還有大量的地契、田契、房契……
文字都是提問,陸德明早就料到自己可能會有口不能言的一天。
他把自己的要求和疑問,都早早地準備好,然後等張德過來,由張德自己決斷或者回答。
繼續跪坐在蒲團上,陸德明能夠感受到“關門弟子”在那裡閱讀,而此時,陸宅外面孫伏伽也到了。
和張德不同,孫伏伽感情要豐富且細膩一些。
再者,他年紀大,人生盡頭似乎也看得見,于是也就更加悲切。
他知道了刺殺,但也沒有緊張或者驚慌,到了庭院中,張大安和陸飛白正在安排着陸氏子弟,見到孫伏伽之後,陸續行禮,随後由張氏本宗親衛帶着孫伏伽入内。
“罷了,老夫……少待再去探望。
”
隐隐有一種感覺,孫伏伽沒有說,他知道現在進去,應該是能看到陸德明最後一面,如果不進去,大概就看不到。
“師兄。
”
陸飛白訝異地看着孫伏伽,但孫伏伽隻是露出一個苦笑,“是老夫膽怯了。
”
除了因為張德的緣故,他終究是還怕陸德明在他眼前去世。
這是尤為恐懼的,這是最為恐懼的!
“‘表裡山河’……我帶來了。
”
張德說罷,“是一副好琴。
”
翻着陸德明的文字,有些疑問大概是埋藏了很多年,直白點說,就是陸德明也好奇,如果金錢美人權勢知識都打動不了你,你的樂趣在哪裡呢?
至于背後更直白的,陸德明不會問。
“時人以為江山社稷中原逐鹿尤為光輝,于我而言,甚為無趣。
”
張德用略帶嘲諷的語氣說着,并非是“中二病”晚期的矯情,而是情真意切的嘲弄着。
“宏圖霸業,無趣。
”
“美女如玉,無趣。
”
“高官厚祿無趣,金山銀海無趣……這唐朝江山的所有都是無趣的,人、物、天地……沒有任何一樣,能夠打動了我。
”
一番話出口,驚的榻上的陸德明雙目圓瞪,喉嚨中又一次發出了“嗬嗬”聲。
“不瞞先生……”
張德低着頭,相當無奈地歎了一聲,“寂寞啊。
”
這一世的光輝再如何燦爛,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更加樂意用鍵盤揮灑激情,也更加中意和粗犷的大兵撸串喝酒,甚至是相當無聊的材料試驗報告,回味起來,竟然也有了滋味。
他決計是不敢把這些“記憶”忘卻的,他還怕的很。
“我不得暢快,不得痛快……”
張德健碩的身軀微微地挺直,看着榻上的陸德明,“一如先生要為陸氏謀長久,于是斬卻諸多煩擾。
既然我不得痛快,便要求個痛快。
這大唐王朝,一并斬了去。
橫豎早晚有一點,是要被人斬了的,我便不讓這王朝興替成了囫囵的輪回,斬得幹幹淨淨。
”
說到這裡,張德的目光終于出現了興奮,他将陸德明的錦盒放下,緩緩說道:“這世上無有了王朝,大概就有了點念想。
隻這般,還差了一些,我再加把火,把這些覆滅了王朝的,也一并斬去,想是最為痛快的……”
榻上的陸德明“嗬嗬”聲越發強烈,他終于喊出了兩個字:“畜、生!
”
隻是喊的時候,陸德明卻是帶着笑,他手指又動了動,張德把放下的錦盒又拿了起來,文字密密麻麻,向後翻去。
卻見有一頁上面寫着:倘使改換天地,書信一封黃泉,告知老夫。
看到這裡,老張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先生果是神人也!
”
房間内傳出張德的狂笑聲,屋外的人都是面面相觑,連護衛都覺得奇葩,自己的老師都快死了,居然還笑得這麼爽?
死老師很開心嗎?
“花将軍”在房梁上被這笑聲打斷了小憩,它邁着步子,看了看下方,然後順着梁柱,嗖嗖兩下,就落到了地上。
直直的尾巴豎起又耷拉了下去,然後遊走到了榻上,伏在陸德明的枕邊,喵喵叫着,用腦袋蹭着陸德明的臉頰。
“先生此去,好生地過活。
待将來有緣,學生自去黃泉拜見。
”
榻上,陸德明笑的安逸,發出了最後的兩聲“嗬嗬”,一如被割斷了脖頸,短促的聲響過後,終于沒了動靜。
面帶微笑,張德輕輕地摸了摸“花将軍”,然後把陸德明的手放在了被中,站起身來,捧着錦盒鞠了一躬,轉身離開。